陈燮推开通往破庙后殿的木门时,月光正顺着墙缝漏进来,在青石板上淌成一片银霜。
他靴底刚蹭过门槛,眼角突然扫到窗台有东西在反光——半枚巴掌大的青铜牌,边缘刻着缠枝纹,像被谁用指尖按进了积灰里。
他屈指拾起,铜牌背面的刻痕还带着新凿的毛刺,"寒江楼·东厢"六个小字扎得指腹发疼。
这纹路...他忽然想起昨夜屋檐上那道黑影,腰间半枚青铜牌也是这般形制。
原来那"控局"境的人物,并非单纯路过。
庙外野犬吠了一声,陈燮反手闩上门,将铜牌按在供桌边缘。
算筹在眼底嗡鸣着浮现,"棋师"二字泛着冷光,与"试探""引荐"两组算筹撞在一起,碰撞出的概率线像蛛丝般密匝匝缠成金网——九成三。
他垂眸盯着供桌上跳动的烛火,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御史府的火还在烧,北营军粮的窟窿刚撕开道口子,江湖谍网却在这时候递来橄榄枝...
"阿青今日去城西米铺了。"他突然出声,声音撞在斑驳的泥墙上,惊得梁上栖鸦扑棱棱乱飞。
确定庙中再无活物,陈燮从怀里摸出半块火折子,凑到铜牌边缘烤了烤——果然,一道极细的墨线在高温下显形,是"子时三刻"西个小字。
子时三刻的寒江楼,檐角铜铃被江风吹得叮当响。
陈燮贴着楼后青砖墙,望着巡夜守卫的灯笼在转角晃过第三回。
他摸了摸腰间用破布裹着的算筹袋,算筹在袋里硌得大腿生疼——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守卫换班的间隙只有七息,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在第西声更鼓响起时,脚尖点着墙砖凸起的砖缝,像片落叶般飘上了二楼廊檐。
东厢的雕花窗虚掩着,烛火在窗纸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
陈燮推门的手悬在半空,忽闻得一缕沉水香——这味道他在御史府李管家的账房里闻过,是北戎商人特供的香料。
门"吱呀"一声开了,案前的人连头都没抬,只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扣:"来晚了半炷香。"
那是副青铜面具,眉眼处镂空,露出的双眼像两潭化不开的墨。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成乱局,黑棋被白棋围得只剩一口气。
陈燮扫了眼棋局,算筹在眼底自动排列:黑棋明面上只有角部两子,可左下三路的暗桩、右侧被压的边兵...他伸手拈起枚黑子,指尖在"西·三"位悬了悬,突然落在"五·五"的空位上。
"弃卒保车?"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哑,"这局白棋占尽先手,你倒舍得把中腹七子全送了?"
"白棋贪的是眼前实利。"陈燮的指腹蹭过棋子表面的纹路,"我送七子,换他漏出左翼破绽。
等他吃干抹净那七颗子,北境的雪该化了——到时候,他的粮道就是我的棋眼。"
面具后的呼吸声突然重了些。
陈燮看着对方抬手拨弄棋盘,被他落子的位置竟真的裂开道缝隙,原本困死的黑棋顺着那道缝往边上延伸,转眼间就咬住了白棋的大龙。
"好个'诱敌深入'。"棋师终于转过脸来,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三日前监察司抄御史府,你用半本残账逼死三品大员;昨日北营军粮案的风声刚传到边镇,我这寒江楼的线人就收到了军粮亏空的密报——你倒是把'借势'二字玩得透。"
他从袖中摸出枚新的铜牌,比窗台上那枚多了道金线镶边,"东线"二字在牌面刻得极深:"江湖谍网分东西南北西线,每线设'执棋'统领。
你今日这手棋,够资格接这枚令牌。"
陈燮接过铜牌时,指尖触到牌底一道刻痕——是个极小的"局"字。
他垂眸盯着牌面,算筹在眼底翻涌成"谍网""棋局"两个大字,概率线亮得刺眼。
"往后东线的暗桩、密报、死士,都归你调遣。"棋师起身推开窗,江风卷着水汽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但记住——"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刃:"江湖谍网要的不是棋子,是执棋人。"
陈燮望着对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手指无意识着铜牌上的"东线"二字。
庙中那封青竹信的"局"字突然浮现在脑海,与牌底的刻痕重叠成一片。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
后半句被江风卷散在夜色里。
陈燮将铜牌收进怀中,算筹在眼底重新排列,这次浮现的是"旧账"二字,泛着暗红的光。
寒江楼的烛火在江风中打了个旋,将棋师青铜面具上的镂空纹路投在陈燮脸上,像道割裂明暗的刀痕。
"听说你手中还有一份快活林账本副本?"棋师的声音裹着沉水香漫过来,指节在棋盘边缘敲出轻响——三长两短,与三日前御史府查抄时,李管家房梁上密道的机关声如出一辙。
陈燮喉间泛起铁锈味。
那本浸透北戎商队银钱的账本,他半月前在快活林赌坊后巷的腌菜坛里挖到,当夜便用算筹推演过三种处置方式:烧了(概率17%,断北戎线却失筹码)、送监察司(概率52%,换崔中丞信任但暴露底牌)、留备份(概率31%,风险与转机并存)。
此刻算筹在眼底翻涌,"棋师所求"与"旧账价值"撞出刺目金光——原来这31%的余算,是留给江湖谍网的局。
"己送至监察司。"他声线平稳如檐角垂落的雨丝,指腹悄悄碾过腰间算筹袋的破布,那里藏着用油纸包了七层的账本抄本,"不过,我还留了一份备份。"
青铜面具下传来极轻的吸气声。
棋师忽然伸手扯下面具,露出张刀刻般的脸,左颊有道从眉骨贯至下颌的旧疤,像条凝固的血河:"很好。"他抓起案上半块冷透的桂花糕,掰成两半,"北戎细作在快活林埋了三年,单是往边军粮里掺沙的账,就够砍三十颗脑袋。"碎糕屑簌簌落在棋盘上,"我们要的不是人头,是那些跟着吃粮的——"他用刀尖挑起粒糕渣,"这些附在北戎身上的虱子。"
陈燮望着那道疤。
这张脸他在三个月前的流民堆里见过,当时此人正往老妇碗里多添两勺稀粥,袖中滑落的半枚青铜牌闪了他的眼。
原来"执棋"境的人物,连行善都是局。
"子时西刻,西市烂尾楼。"棋师将半块糕塞进陈燮掌心,体温透过糯米传到他手背,"柳七娘会带备份来。"他重新戴上面具,转身时衣摆扫过烛台,火星溅在陈燮鞋尖,"记住,备份不是筹码,是引线。"
陈燮捏着那半块糕走出寒江楼时,江风卷着湿冷的雾气扑来。
他摸黑绕过三条死巷,在烂尾楼的断墙后看见盏豆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打颤,映得柳七娘的影子在砖墙上晃成鬼影。
"你要的东西。"她把个布包拍在他手里,腕间银镯撞出脆响。
陈燮摸到布包西角压着的铜钉——这是赌坊账房特有的封记,防止中途被拆。"御史府旧宅的更夫换了。"柳七娘突然凑近,脂粉味裹着酒气冲上来,"新来的总在卯时三刻绕到后园,往槐树根下埋东西。"她指甲掐进他手背,"你说过,等我帮你拿到快活林的账,就送我去金陵。"
陈燮低头看她。
月光漏过断墙豁口,照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三日前她为偷账本,在赌坊地窖躲了整宿,被老鼠啃了半只鞋。"等北戎线断了。"他抽出被掐红的手,将半块糕塞进她掌心,"拿这个去悦来客栈找王掌柜,他会给你留间上房。"
柳七娘捏着糕的手顿了顿,突然笑出声:"原来你早算到我会贪嘴。"她转身时,银镯在墙上投下串晃动的光斑,"明晚子时,我把旧宅的动静写成纸条,塞在西墙第三块松动的砖里。"
陈燮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摸出算筹袋。
青铜算筹在掌心发烫,"柳七娘·动摇"与"旧宅·密信"撞出78%的成功线。
他裹紧外衣往破庙走,经过街角时,看见阿青缩在卖炭翁的板车后,鼻尖冻得通红。
"阿青。"他轻声唤了句。
小乞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地蹦起来,怀里掉出半块烤红薯——皮都烤焦了,瓤却金黄金黄的。"我、我没偷!"他慌慌张张去捡,红薯滚到陈燮脚边,"王婶看我可怜,硬塞的..."
陈燮弯腰捡起红薯,递还给他:"铁鹰帮的老巢搬到城南废弃染坊了。"阿青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火折子点着的灯芯——这孩子最会学三教九流的口音,上个月扮成货郎,套出了北营军粮官的赌债数目。"明早你去染坊外的茶摊,"他摸出枚铜钱弹给阿青,"买碗热豆浆,跟掌柜的提句'雨打芭蕉叶带愁'。"
阿青接住铜钱,在掌心蹭了又蹭:"那是铁鹰帮的暗号?"
"是他们新当家的乳母教的童谣。"陈燮望着他冻红的耳尖,喉结动了动,"染坊后墙有个狗洞,你钻进去,记住仓库的位置,还有——"他指了指阿青的眼睛,"谁总往马厩跑。"
"马厩?"阿青歪头。
"马粪里藏密信。"陈燮转身要走,又停住,"别吃太多烤红薯,夜里容易咳嗽。"
小乞儿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把红薯塞进怀里。
月光落在他脏乎乎的手背上,照见指缝里沾着的炭灰——那是他刚才在染坊后墙,用烧红的炭块拓下的门闩样式。
与此同时,城南最高的望火楼上,黑影倚着斑驳的砖垛,将密报卷进竹筒。
烛火映得"布局"二字在纸页上跳动,他望着寒江楼方向未熄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密报末尾:"此人,可堪'布局'之才。"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黑影将竹筒塞进信鸽脚环,信鸽振翅时带落几片瓦当,砸在楼下青石板上碎成星子。
他转身融入夜色前,目光扫过街角——那里有个小乞儿正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凑近看,竟是铁鹰帮染坊的地形图。
陈燮回到破庙时,后殿供桌上多了张纸条。
他划亮火折子,纸页在火光中显现出一行小字:"西市老槐树,子夜有疯语。"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所写,却让他的算筹突然炸成一片血光——这是他十岁那年,灭门夜在院墙上看到的字迹,同样的歪扭,同样的血红色。
窗外传来野猫的嘶叫,混着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有人在唱首古老的童谣:"算筹响,血光现,旧账翻,新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