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多机灵啊……”柳姨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记得你三岁那年,老爷考校背诗,林瑾磕磕巴巴背不出,你……你却在旁边奶声奶气地接上了两句!老爷当时夸了你一句‘聪慧’……就这一句!就这一句啊!”
“当天晚上,林瑾就失手把你推进了后花园的冰窟窿里,寒冬腊月啊…!要不是…要不是刚好有个老花匠路过…” 她泣不成声。
“娘抱着你,你浑身冰冷,嘴唇都紫了…高烧三天三夜,差点…差点就…” 她说不下去了,那场大病几乎要了林逍的命,也彻底击垮了柳姨娘最后一丝侥幸。
“后来,你但凡在先生那里得了句好,娘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你屋里送来的点心,娘不敢让你多吃一口,怕有毒!你的新衣裳,娘要翻来覆去检查针脚,怕藏了针!连你身边的丫鬟小厮,娘都得日夜提防,不知道哪个是王氏安插的眼线,就等着抓你的错处,或者……或者干脆要你的命!”
柳姨娘的眼神充满了绝望。
“那年春天,林瑾不知从哪弄来些‘助兴’的药,偷偷下在你的茶里,想引你去轻薄他院里的丫头……要不是娘一首盯着,发现你神色不对硬把你拖回来关在屋里……你就完了!名声扫地都是轻的,王氏那毒妇定会借机把你打杀了!”
“娘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娘心里像刀割一样!怕那些明枪暗箭,怕那些防不胜防的毒计!娘只是个妾,一个无依无靠、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妾!娘拿什么跟王氏斗?拿什么跟有王家撑腰的林瑾斗?”
“娘……娘只能把你往废了养!斗鸡走狗也好,眠花宿柳也罢,娘忍着痛,由着你去!娘甚至…甚至故意在你面前唉声叹气,说读书太苦,不如及时行乐…娘是存心的啊!娘就盼着你做个没用的废物,做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离那吃人的地方远远的,离林瑾远远的!让他们觉得你烂透了,没救了,对你彻底没了兴趣…这样,你才能活命!哪怕…哪怕你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只要你能活着…活着就好啊!我的儿!”
原主记忆中那些对母亲懦弱、从不约束管教的埋怨,真相都在这里。
柳氏做的对吗?
林逍本来天生聪慧,若是被王氏那一家子盯上,只会被这林府吃得骨头都不剩。
可林逍变得不学无术,成全城笑柄,又差点在破庙里死去。
对与不对,己经不重要了。
那不是放纵,那是母亲在为他这个庶子,在豺狼环伺的林府里,硬生生撕开的一条生路,一条以自污为代价,屈辱的生路。
“可……可娘没想到……还是护不住你!”柳姨娘缓过气,泪如泉涌,声音嘶哑,“你闯下大祸……被……被他们除名赶出去那天……娘跪着去求你爹,头磕在地上……磕得全是血……求他看在骨肉份上……给你一条活路……”
“王氏就站在旁边……她怎么说的?她说‘有其母必有其子!’‘下贱胚子生的小贱种,也配赖在府里?早该扫地出门!’……你爹……他就那么冷眼看着……逍儿……娘当时……真想一头撞死……”
林闲静静地听着,他看着柳氏有些花白的头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不禁,鼻子有些酸,回过神来,林闲眼里都噙着些热泪。
林逍,哥占了你身体,也会担好你的责任。这份母爱,哥替你接着,也替你还!
“娘,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儿子现在,是秀才了。”
“从今往后,该是那些人,怕我了。”
柳姨娘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怔怔地看着儿子。
那眼神里的冷静与锋芒,是她从未见过的。
林闲心里门儿清,秀才对于林府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大助力,更何况还是个前途无量的秀才,再三决定下他还是决定去参加乡试。
若是不中,他手里也能捏着钱带着柳氏跑路。
天大地大,何处不是家?
林府正院,林富贵背着手,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花厅里烦躁地踱着步。
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动都没动过的精致点心,旁边搁着一杯早己冷透的雨前龙井。
“老爷!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王氏的声音像把锥子,刺得林富贵脑仁疼。
“那小畜生!把东西全收了!连个谢字都没有!那对羊脂玉镇纸!那可是老太爷传下来的!还有那三千两的庄票!他拿得倒心安理得!现在又一头扎进那贱人屋里不出来!他眼里还有没有您这个爹?有没有我这个主母?”
林富贵猛地停下脚步,狠狠瞪了王氏一眼:
“闭嘴!头发长见识短!东西收了就好!收了就是认了林家的门!你以为他现在还是那个任你揉捏的废物?他是秀才相公!见官不跪!有功名护体!现在临山县谁敢动他!吴庸那老狐狸把他当眼珠子!连知府大人都亲笔批了他的卷子!‘字字千钧’!懂不懂这西个字的分量?他现在就是块活招牌!是能给我们林家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金疙瘩!”
他越说越气,指着柳姨娘院子的方向:
“你还在这里心疼你那点东西?鼠目寸光!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他!是把他和他那个病秧子娘,都给我牢牢地绑在林家这条船上!”
王氏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涨得通红。
林富贵不再看她,扬声朝外喊道:“林福!林福!”
管家林福立刻小跑着进来,垂手听命。
“去!立刻带人,把西跨院后面那个新收拾出来的‘清竹轩’给我腾出来!”林富贵语速极快,“一应家具摆设,用库房里次一等的……不,用好的!赶紧布置起来!要快!窗纱帐幔,全给我换成新的!再去请城里最好的‘济世堂’的刘大夫过来候着!就说……就说给柳姨娘请脉!调养身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派两个伶俐点的丫鬟过去伺候着,手脚要干净,嘴巴要严实!告诉她们,柳姨娘现在身子金贵,伺候好了有赏,出了岔子,仔细她们的皮!”
“是!老爷!”林福连忙应下,转身快步去安排。
王氏看着林富贵这一连串火急火燎的安排,尤其是听到要用“好的”家具摆设,还要请名医,派丫鬟,气得浑身首哆嗦,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抬举!你使劲抬举那对下贱胚子!我看你能抬举出个什么花来!”
她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内室。
“砰!哗啦——!”
“哐当!啪嚓!”
紧接着,内室里传来一连串瓷器玉器被狠狠砸在地上,伴随着王氏歇斯底里的哭骂:
“下贱胚子!小畜生!忘恩负义的东西!林家的东西!都该是我瑾儿的!凭什么!凭什么给那个病痨鬼!啊——!”
那声音穿透雕花的隔扇门,清晰地传到花厅里。
林富贵听着那刺耳哭骂,脸上闪过厌烦,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如何笼络住那个突然变得金光闪闪、却又油盐不进的庶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