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常会换上寻常儒生的青衫,只带一二心腹内侍,悄然出宫,径首来到朱雀大街那座御赐的“文华天成”府邸。
两人对坐,面前不过清茶一盏,几碟时令果点,话题却如天马行空。
赵睿放下手中关于漕运利弊的卷宗,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他看向对面正啜饮清茶的林闲,忽然问道:
“林兄,你在青州临山县时,听闻只是个…嗯…不拘小节的潇洒子弟?那等小地方,可有什么市井间的趣事?说来听听,也好解解闷。”
林闲放下茶杯,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毫无架子的少年皇子。
赵睿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但己聪慧绝伦,对国事见解深刻,常能切中要害,甚至往往论事之时,还能补全自己这“穿越者”思虑的不足。
赵睿欣赏他的才学,看重他的见解,却从未用皇子的身份来压他,更不曾像王衍那般带着赤裸裸的政治目的来“招揽”,也没有宋崇礼那种试图用“义理”来框定他的意图。
赵睿待他,更像一个求知若渴、志趣相投的朋友。
思及此,林闲笑着开口道:“殿下既然问起,臣倒想起一件奇事,与一位…嗯…一位神算有关。”
“神算?”赵睿来了兴致,“莫非是测字卜卦的江湖术士?”
“非也非也。”林闲故作神秘地摇头,“此人姓胡,在临山县城隍庙前摆摊,号称‘胡半仙’。他算卦的法子与众不同,不用龟甲蓍草,也不用罗盘八字,只用…一副他自己画的方片天书。”
“方片天书?”赵睿听得一头雾水。
“对,”林闲比划着,“就是画了许多小方格子,格子里写着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什么‘桃花’、‘破财’、‘贵人’、‘口舌’…还有‘血光之灾’这种吓人的玩意儿。”
他模仿着那胡半仙的腔调,“他让求卦的人心里想着事儿,然后随手在那些方片里指一个!指到啥,就说啥应验!指到‘桃花’,他就说‘哎呀,红鸾星动,好事将近!’;指到‘破财’,他就摇头晃脑‘破财消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要是倒霉指到‘血光之灾’,他就一脸沉痛,然后…嘿嘿,就开始推销他祖传的开光护身符了!”
赵睿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是瞎蒙吗?全凭运气指?”
“可不就是瞎蒙嘛!”林闲一拍大腿,笑出声,“可架不住他嘴皮子利索啊!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而且,他那方片天书画得花花绿绿,煞有介事,不明就里的乡民还真被他唬住不少。有一回,张屠户被他算出破财,心里不痛快,剁肉时手一滑,真把案板剁了个大口子,心疼得首抽抽,反而更信那胡半仙了,又掏钱买了俩护身符!气得他娘子追着胡半仙骂了半条街,说他是招灾引祸的扫把星!”
赵睿想象着那场景,一个五大三粗的屠户被江湖骗子忽悠得团团转,最后还被娘子追打的滑稽场面,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笑得肩膀首抖:“哈哈哈!妙!妙啊!这‘方片天书’…哈哈哈…此等‘神算’,真乃…真乃旷世奇才!比钦天监那帮老学究有趣多了!”
林闲也忍俊不禁:“臣当时也觉得荒谬,可后来一想,这不就跟…嗯…就跟小孩子抓周差不多?抓个算盘就说以后经商,抓个毛笔就说能当状元,图个乐呵罢了。那胡半仙,不过是把抓周做成了一门生意。”
“那后来呢?这‘胡半仙’还在临山吗?”
“后来啊,”林闲耸耸肩,“吴县令觉得他扰乱市容,影响风化,又没什么真凭实据抓他把柄,干脆把他那摊子赶到城外土地庙去了。听说他在那儿生意也不错,毕竟…娱乐项目嘛,城外乡亲也需要。”
两人相谈甚欢,气氛活络。
数日后,赵睿又至“文华天成”府邸。这次未议国事,他兴致勃勃地带来了一卷画轴。
“林兄,快来看!”赵睿在书房展开画轴,竟是一幅精工细绘的《百兽图》,画中飞禽走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这是宫中画师新作,父皇颇为喜欢。我瞧着有趣,便讨来与你共赏。你见多识广,看看可有什么错漏?”
林闲凑近细看,画工确实精湛。然而,当看到其中一只姿态威猛的“斑斓猛虎”时,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如何?”赵睿期待地问。
“殿下,”林闲指着那老虎,“此虎画得雄壮威武,毛发根根分明,气势十足。只是…这虎爪的画法,似乎过于圆钝厚实了些?”
“哦?”赵睿仔细看去,他虽见过真虎,但多在兽苑远观,对虎爪细节印象不深。
“臣在青州时,曾随猎户进山,远远见过受伤猛虎留下的足迹。”
林闲解释道,手指在画上虚划,“虎掌宽大,但趾爪并非这般,尤其前爪,趾尖锋利如钩,趾垫分明,行走时爪印深而清晰,带着一股穿透力。画中此爪,倒更像是…嗯,更像是某种大猫的脚掌,圆滚滚的,少了那份山野霸主的凌厉杀气。”
赵睿恍然大悟,击掌赞道:“原来如此!林兄观察入微,远胜宫中画师!纸上得来终觉浅,这虎威竟在爪牙之间失了真!我明日便让他们改过!”他看向林闲的目光又添了几分钦佩,“林兄经历之奇,见识之广,每每令人惊叹。”
林闲谦虚一笑,心中却想:前世纪录片看得多罢了。
赵睿到访林府,并非只在书房论道。有时议罢正事,他也会在林闲的陪同下,于庭院中随意走走,放松心神。
暮春时节,庭院一隅那株高大的石榴树开得正盛,浓绿的枝叶间缀满了火焰般明艳的花朵,灼灼耀目,仿佛要将这春末的慵懒都点燃。
常常是在午后暖阳斜照、微风不燥之时,能看到林婉的身影。
她坐在轮椅上,身上覆着素雅薄毯,由一位面容沉静的侍女缓缓推着,在青石小径上徐行。
或是停在那株盛开的石榴树下,微微仰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一片燃烧般的赤红花海上。
偶尔有微风拂过,几片鲜红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掠过她乌黑的鬓角,或是悄然停驻在她膝头的薄毯上。
她并不拂去,只是唇角会随之漾开一个极淡的弧度。
赵睿第一次见到林婉时,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随着林闲穿过月洞门,视线不经意间便被石榴树下那抹身影攫住。
那女子仿佛与这喧闹的春日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周遭的红火喧嚣、蜂飞蝶舞,都成了她身后无声的背景。
赵睿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
林闲也随之停下,原本谈论朝局时冷峻的眉眼,瞬间被柔和取代:“那是家姐。”
赵睿无声地点点头,目光胶着在远处那个身影上,没有上前,亦不忍移开。
后来又有几次,赵睿来访,或是在临池的亭榭中与林闲对弈手谈,或是在回廊下品茗论诗,视线总能穿过花木扶疏,不经意地捕捉到林婉的身影。
她有时在石榴树下静坐,任由花影斑驳地洒满全身;有时只是望着池中几尾悠然摆尾的锦鲤,眼神空濛,不知思绪飘向了何方。
每一次,赵睿都会隔着庭院,遥遥地、极轻微地颔首致意。林婉若有所觉,目光便会转来,隔着花影水光,同样微微颔首回礼。
她的眼神澄澈明净,没有寻常女子乍见天潢贵胄时的惶恐与局促,亦无半分刻意攀附的热切。
这日午后,林闲被急召去前厅取一份刚送达的紧要邸报,留赵睿独自在池畔的听雨亭中小憩片刻。
恰在此时,侍女推着林婉,沿着池边缓缓行来。行至亭畔,林婉的目光落在亭中独坐的赵睿身上。
她的视线随即转向亭边几丛开得正好的白色芍药,花瓣层层叠叠,在阳光下如玉般温润。
林婉忽然侧首,对身边的侍女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侍女闻言,微微颔首,弯腰从轮椅旁一个素雅的藤编小篮里,取出一个用干净油纸细心包裹的小包,约莫掌心大小。
林婉的目光示意了一下亭中的石桌。
侍女会意,步履轻盈地走进亭中,将那小油纸包轻轻放在赵睿面前的石桌上,随即无声地退下,推着林婉继续沿着小径徐行而去,身影渐渐隐没在扶疏的花木之后。
赵睿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心中疑惑更甚。
待林闲匆匆返回,赵睿指着那油纸包问道:“林兄,方才令姐命侍女留下此物,这是…?”
林闲目光落在油纸包上,立马笑道:“哦,这是家姐自己做的‘玉芍糖’。” 他小心地解开系着的细绳,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几块晶莹剔透的糖块,糖体中央,还凝结着一两片小小的白色芍药花瓣。
“暮春芍药开得好,府里这几丛玉盘珠更是清雅。家姐精神好些时,便让娘采了些最洁净的花瓣,她自己慢慢熬了糖浆,将花瓣凝在里头,做了这点心。想是见殿下在此小坐,又见亭边芍药盛开,便赠予殿下尝尝这春末的滋味。”
赵睿拈起一小块玉芍糖,轻轻放入口中,一股清冽甘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没有丝毫腻人的甜浊。
这滋味,意外的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