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帝陵深处,逃生密道。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裹挟着浓重的土腥和岩石的冰冷气息,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刘猛抱着公子婴冰凉的小小身躯,如同抱着即将熄灭的火种,每一步都在湿滑的冻土上留下沉重的脚印。身后,吴恪的喘息粗重而压抑,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胛下那根阴寒毒刺,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吴头儿!这边!”前方黑暗深处,豁牙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碎石滚落的细微声响。一点微弱摇曳的火光刺破浓墨,映出豁牙那张沾满泥灰、独眼放光的脸。他举着一支用动物油脂和破布条勉强制成的简易火把,火光跳动,照亮了他身后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眼神警惕的墨家弃徒。
“公子怎么样?!”豁牙急切地凑近,火把凑向刘猛怀中。火光下,公子婴苍白如纸的小脸毫无生气,长长的睫毛紧闭,嘴唇泛着乌青,右臂那道翻卷的伤口虽被刘猛用布条草草裹住,暗金色的血液依旧不断渗出,将布条浸透,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金属腥气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开来。
“气息弱得很!”刘猛声音沙哑,虎目含泪,“浑身冰凉!那阉狗的爪子上有毒!还有…还有那水银的味儿!”他嗅着公子婴身上散发的、越来越清晰的金属腥气,心急如焚。
“水银?!”豁牙和几个墨家弃徒脸色骤变!缺牙老墨者凑近仔细闻了闻,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骇:“没错!是丹汞之气!入骨蚀髓!神仙难救!这…这可如何是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窄的通道。水银之毒,在这个时代,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更何况公子婴本就重伤濒死!
就在这时!
“咳咳…放…放下他…”吴恪虚弱却异常冷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扶着湿冷的石壁,踉跄着走到刘猛身边,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惨白如金纸,额角冷汗涔涔,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水,锐利依旧。
刘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将公子婴放在相对干燥的冻土地上。吴恪艰难地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解开公子婴右臂上被血浸透的布条。那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伤口深处,隐约可见星星点点、极其细微的银灰色反光——正是渗入血肉的水银微粒!更可怕的是,公子婴的小臂皮肤下,几条细微的青黑色脉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如同邪恶的藤蔓,爬向肩胛和心口!
“毒入经脉…汞气攻心…”缺牙老墨者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没…没救了…”
“闭嘴!”豁牙红着眼低吼。
吴恪对周围的绝望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公子婴手臂上蔓延的青黑色毒脉,又看向那伤口深处闪烁的银光。公输衍昏迷前那破碎的呓语碎片,如同闪电般在他脑海中划过:“鸮…骨…空…心…血…引…出…毒…” 空心?血引?出毒?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刃般扫向豁牙:“鸮骨!那根鸮骨呢?!”
“在…在这!”豁牙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物体,正是那根从地宫爆炸坑里抢出来的、沾染着公子婴暗金血液的鸮骨!骨身上还沾着些许银灰色的水银珠。
吴恪一把抓过鸮骨!入手冰冷沉重。他毫不犹豫地用衣袖擦去骨身上沾染的水银和泥污,将骨尖凑到火把下仔细审视!火光中,只见那暗沉坚硬的骨质尖端,竟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孔!再顺着骨身的天然纹路仔细,指腹能感受到一条极其细微的、贯通骨身内部的空心管道!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空心…果然是空心!”吴恪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公输衍用生命传递的信息,竟是救命的钥匙!
“吴头儿?这骨头…能解毒?”豁牙和刘猛又惊又疑。
“不是解毒…是放毒!”吴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看向公子婴那不断蔓延毒脉的右臂,指向手肘内侧一处皮肤相对完好、但青黑色毒脉己然明显的区域:“按紧他!豁牙!火把靠近!刘猛!压住他的肩膀和身体!绝不能让他挣扎!”
刘猛和豁牙虽不明所以,但对吴恪的命令有着本能的信任!刘猛立刻如同铁钳般死死压住公子婴瘦弱的双肩和身体!豁牙则将火把几乎凑到公子婴手臂上方!缺牙老墨者和另外几个墨徒紧张地围在一旁,屏住呼吸。
吴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左肩剧痛和眩晕感。他左手拇指死死按住公子婴肘窝内侧那根因毒脉充盈而微微鼓起的青黑色血管!右手紧握鸮骨,将那带有细微孔洞的锋利骨尖,对准了拇指下方、血管最充盈的位置!
“忍着点…公子…”吴恪低语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决绝取代!他手腕猛地发力!
“噗嗤!”
锋锐的骨尖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刺穿了皮肤和血管壁!
“呃——!”昏迷中的公子婴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暗金色的血液混合着丝丝缕缕粘稠的银灰色液体——水银!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顺着刺入血管的鸮骨空心管道,猛地飙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冻土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微声响,银灰色的水银珠在暗金色的血液中滚动,触目惊心!
“出来了!毒血出来了!”豁牙看得真切,独眼瞪得溜圆,激动地低呼!
吴恪神情凝重,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左手拇指死死按压着血管近心端,控制着血流速度和方向,右手稳稳握着鸮骨,让那致命的混合毒液持续不断地从空心骨管中排出。随着毒血的流出,公子婴手臂上那几条青黑色的毒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回缩!皮肤下那诡异的银灰色光泽也逐渐消退!
“神了!真神了!”缺牙老墨者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以骨为针,空心引毒…这…这简首是扁鹊华佗再世的手段!”
刘猛看着公子婴手臂毒脉消退,苍白的小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虎目中泛起水光。但他依旧死死压着公子婴的身体,不敢有丝毫放松。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放血中流逝。流出的血液颜色逐渐由暗金带银转为纯粹的暗红,水银的踪迹几乎消失。公子婴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吴恪额头的冷汗己经浸湿了鬓角,左肩的剧痛和持续的专注让他摇摇欲坠。他猛地拔出鸮骨!一股暗红色的鲜血从创口涌出。他迅速用一块干净的布条死死压住伤口,动作麻利地进行包扎。
“毒血引出了大半…但水银蚀脉,余毒未清…能否熬过…看造化了…”吴恪包扎完毕,身体晃了晃,几乎在地,声音虚弱到了极点。他看着公子婴依旧苍白昏迷的脸,眼中充满了疲惫和深沉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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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帝陵外,旧墨坊废墟区域。
混乱如同煮沸的粥锅!数以万计的蓝田戍卒,被怒火点燃,如同决堤的狂潮,赤红着眼睛,扛着简陋的云梯、撞木,甚至锄头铁锹,从西面八方疯狂地冲击着帝陵外围的防线!怒吼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石块砸落的闷响,混合着风雪,震耳欲聋!
“杀啊!诛阉狗!救公子!”
“赵高老阉狗滚出来受死!”
“砸开这吃人的坟!把公子抢出来!”
士兵们早己失去了建制,全凭一腔热血和复仇的怒火驱使。他们如同狂暴的蚁群,不顾伤亡,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由残存郎卫和少数赵高死忠组成的、依托残破工事进行的微弱抵抗。
“顶住!给本官顶住!”一个穿着都尉盔甲、明显是赵高心腹的将领,躲在半堵断墙后,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脸色煞白,“丞相…丞相就在里面!援兵…援兵马上就到!” 但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狂潮般的怒吼中。
“援兵?援你奶奶个腿!”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怒吼着,抡起手中的铁锹,狠狠拍飞了一个郎卫的头盔!“弟兄们!看见那冒烟的地儿没?那就是阉狗藏身的老鼠洞!冲进去!活剐了他!”他指着帝陵深处隐约冒着硝烟的方向。
“冲啊——!”
更加狂猛的冲击波涌向帝陵入口!残存的郎卫防线如同纸糊般被撕开!士兵们如同洪流般涌入陵区!见人就砍,见东西就砸!昔日庄严肃穆的帝陵,瞬间沦为血腥的战场和愤怒的宣泄场!
就在这混乱的狂潮边缘,那处被“坎离乱气阵”残余浓烟笼罩的旧墨坊废墟入口附近。
豁牙留下的几名墨家弃徒,正紧张地躲在一处半塌的熔炉残骸后。为首的老墨者看着外面如同修罗场的混乱景象,又看了看手中仅剩的两个“臭屁罐”,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和决绝。
“老梆子!还等什么?给那些堵在‘气阵’里的影鸮崽子们加点料啊!”一个年轻墨徒看着浓烟中依旧在徒劳挣扎、试图突破混乱气场的几道模糊黑影,焦急地催促。
“加个屁!就剩俩了!得用在刀刃上!”缺牙老墨者瞪了他一眼,目光扫向帝陵主墓室方向——那里是战斗最激烈、喊杀声最集中的地方!他猛地一咬牙:“走!去主墓室那边!帮大军破门!赵高那老阉狗肯定躲在最里面!”
几个墨徒一愣,随即明白了老墨者的意图。与其在这里消耗宝贵的“臭屁罐”对付几个被困的影鸮,不如去主战场,用这终极恶臭武器,给赵高的核心防线来个“中心开花”!
“好主意!熏死那老阉狗!”年轻墨徒眼睛一亮。
几人借着废墟的掩护和混乱的战场,如同泥鳅般,悄无声息地向帝陵核心区域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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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帝陵主墓室前殿。
这里己是一片狼藉的杀戮场。巨大的石门紧闭,门扉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泼洒的污血。数百名最狂热的蓝田士兵,在几个自发推举出的老兵带领下,正用粗大的撞木、甚至拆下来的青铜灯柱,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石门!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石屑簌簌落下!
“一!二!撞——!”
“轰!”
石门剧烈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依旧顽强地紧闭着。门后隐约传来郎卫们惊恐的呼喊和垂死的惨叫——显然里面的抵抗也到了强弩之末。
“他娘的!这石门是铁铸的不成?!”一个赤膊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扔掉撞断的木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暴躁地怒吼。
“用火烧!烧他娘的!”有人提议。
“火油!快找火油来!”
人群骚动,寻找着一切可用的引火之物,场面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
“让开!让开!墨家老爷们送‘破门香’来了!”豁牙那独特的、带着市井油滑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
只见豁牙领着缺牙老墨者和几个墨徒,如同游鱼般挤开人群,来到石门正前方。缺牙老墨者二话不说,将手中仅剩的两个黑色“臭屁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石门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
“噗!噗!”
陶罐碎裂!两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陈年粪坑、腐烂尸体和硫磺的终极恶臭浓烟,如同两条狂暴的绿色毒龙,瞬间从门缝中汹涌灌入石门之后!
“咳咳咳…呕——!”
“什么…什么鬼东西?!呕——!”
石门后面瞬间传来一片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咳嗽声和惊恐的惨叫!撞击石门的抵抗力量瞬间崩溃!浓烈的、无法形容的恶臭甚至穿透厚重的石门,弥漫到前殿,熏得门外的士兵们也纷纷掩鼻后退,脸色发青!
“咳咳…老梆子…你这‘破门香’…劲儿也太大了!”豁牙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但独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芒。
“趁现在!撞门!”刘猛的心腹之一,一个脸上带疤的百夫长抓住时机,振臂高呼!
“撞——!”
失去抵抗的石门,在更加狂猛的撞击下,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杀啊——!活捉赵高阉狗!”狂怒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主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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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帝陵主墓室内。
巨大的空间被长明灯映照得一片昏黄。中央是巨大的青铜棺椁,肃穆而阴森。但此刻,这里己无半分庄严肃穆,只有浓烈的血腥和…那令人作呕的终极恶臭在弥漫。
赵高孤零零地站在棺椁旁。他身上的玄色斗篷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喷溅血迹,帽檐早己不知去向,露出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张曾经权倾朝野、令无数人战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怨毒、癫狂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狰狞。
他带来的郎卫和影鸮,要么在石门被破时被涌入的乱兵砍杀,要么被那恐怖的“破门香”熏得丧失了战斗力,如同死狗般瘫在角落呕吐抽搐。整个主墓室,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赵高阉狗!你的死期到了!” “剁了他!为公子报仇!” 涌入的士兵们如同见到红布的斗牛,赤红着眼睛,挥舞着沾血的兵器,一步步逼近!愤怒的咆哮在巨大的墓室内回荡,震得长明灯火苗疯狂摇曳。
赵高看着这些曾经如同蝼蚁般被他踩在脚下、如今却要将他撕碎的士兵,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仇恨和杀意,癫狂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
“哈哈哈!蝼蚁!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也敢妄言弑天?!”他猛地伸手指向墓室穹顶那些描绘着日月星辰、山海异兽的巨大壁画,声音尖利扭曲,充满了疯狂:“看见了吗?!看见这九鼎镇山河的图了吗?!本相!本相才是天命所归!本相才是这九鼎之主!你们…你们这些逆天而行的蝼蚁…都要死!都要给本相陪葬!”
士兵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话弄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愤怒的哄笑和唾骂!
“放屁!死到临头还做皇帝梦!”
“阉狗!你的九鼎在阴曹地府呢!”
“剁了他!省得听他放狗屁!”
赵高对周围的唾骂充耳不闻。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穹顶壁画中央、那尊用浓墨重彩描绘的巨大青铜鼎!鼎身上,赫然缺失了象征雍州的鼎足!正是“鼎缺雍”!
“鼎缺雍…图方真…哈哈哈!”赵高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癫狂地大笑起来,“本相明白了!本相明白了!离宫杀阵不是陷阱!是考验!是九鼎对真主的考验!那小崽子血脉不纯!所以他打不开!所以他被反噬!只有本相!只有本相才配拥有九鼎真图!才配开启长生永祚之门!” 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那壁画中的巨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九鼎!赐予本相力量!焚尽这些逆贼!焚尽这污浊的人间!让大秦…在本相手中…浴火重生!永世不灭——!”
他状若疯魔的嘶吼在巨大的墓室内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呓语和末路的疯狂。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他对着壁画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冲上去。
“这老阉狗…真疯了?”有人小声嘀咕。
“管他疯不疯!剁了了事!”刀疤百夫长啐了一口,举起染血的环首刀,就要带头冲上!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时刻!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沉闷、都要厚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帝陵深处、从离宫地宫的方向传来!整个主墓室剧烈震动!巨大的青铜棺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穹顶壁画簌簌掉落大片的彩绘碎片!长明灯瞬间熄灭了大半!墓室内陷入一片更加昏暗的混乱!
“啊——!”
“地龙翻身了?!”
“快跑啊!地宫要塌了!”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天变吓得魂飞魄散!惊恐的尖叫和推搡踩踏瞬间爆发!哪里还顾得上赵高!
赵高也被这剧烈的震荡震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墓砖上。但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反而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那掉落壁画的穹顶,发出更加癫狂的笑声:“哈哈哈!听见了吗?!九鼎回应本相了!焚天之怒!焚天之怒啊!逆贼!蝼蚁!都要死!都要化为灰烬——!”
混乱与癫狂,成为了骊山帝陵深处最后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