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空气烤得黏糊糊的,基础班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积的灰被晃得簌簌往下掉。韦光亮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指腹被磨得发白——他正在给几个学弟讲上周竞赛的压轴题,黑板上画满了纵横交错的辅助线,像张精密的网。
“这里要做个空间转换,”他敲了敲黑板上的立体几何图,声音比半年前沉了些,“把三棱锥拆成两个三棱柱,就像……”他顿了顿,想起林溪以前总爱用的比喻,“就像把一团乱麻理出两个头。”
后排传来低低的笑声。有个戴眼镜的学弟举手:“亮哥,你手腕这疤真的是打架留下的?”
韦光亮低头瞥了眼手腕上那道浅疤,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像条褪色的丝带。“不是,”他把粉笔头扔进黑板槽,“是解不出题时,被草稿纸划的。”
学弟们“切”了一声,显然不信。韦光亮没解释——有些故事,适合烂在心里,比如黄毛被勒令转学前,托人带来的那张纸条。他现在还夹在竞赛证书里,偶尔翻开,看到那歪歪扭扭的“算你狠”,会想起那个总爱挑衅的少年眼里最后闪过的茫然。
课间操的音乐像根生锈的发条,准时在教学楼里响起。韦光亮跟着基础班的队伍往操场走,经过尖子班的后门时,脚步下意识慢了半拍。
伍优正站在走廊里,被几个女生围着。她剪短了头发,齐肩的长度,风一吹就往脸颊上贴,露出的额头光洁得像块刚擦过的黑板。有个女生举着辩论赛的稿子问她什么,她笑着摇头,指尖在纸页上点了点,嘴角的梨涡浅浅的,比记忆里淡了些,却更分明了。
像是有感应似的,伍优忽然抬起头,目光首首撞进他眼里。
韦光亮的心跳漏了一拍,像当年解错最后一道大题时的慌乱。他看见伍优的睫毛颤了颤,手指下意识绞住了校服的衣角——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从小学就没变过。
两秒后,伍优先低下了头,转身跟着队伍往楼梯口走。韦光亮的视线追着她的背影,首到被攒动的人头挡住,才缓缓移开,落在操场尽头的香樟树上。
树底下围着几个初一的新生,举着画板写写画画。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极了半年前的林溪——那时她总坐在看台上,对着跑道边的杂草写生,画本里夹着片干枯的狗尾草,说是“能在泥里扎根的都是英雄”。
林溪转去美术特长班后,每周三下午会来基础班借颜料。每次来,都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盒橘子糖。
“喏,”她把其中一盒放在韦光亮的桌角,包装是伍优以前常买的那种,透明塑料袋上印着歪歪扭扭的“橘子味”,“楼下小卖部老板娘说,这糖快停产了。”
韦光亮会把糖塞进笔袋最外层,和尺子、橡皮挤在一起。笔袋是林溪送的,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道抛物线,据说是她用丙烯颜料自己画的。
另一盒橘子糖,林溪会趁尖子班没人时,塞进伍优的储物柜。韦光亮是偶然撞见的——那天他去办公室交竞赛报名表,看见林溪踮着脚,把糖盒往最高一层的格子里塞,便签从盒子里露出来一角,上面的字迹娟秀:“换种口味也不错,但旧的也别扔。”
后来他问过林溪:“你总给她送糖干什么?”
林溪正在收拾画具,闻言笑了笑,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因为她看你的眼神,还像在看道没解完的题啊。”她顿了顿,把一支马克笔塞进他手里,“而你看她的背影时,草稿纸都快被指甲戳破了。”
韦光亮没接话,只是把马克笔攥得更紧了些。笔杆上还沾着林溪没擦干净的颜料,蓝的、绿的,像片打翻的调色盘。
基础班的晚自习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气氛。以前总爱打扑克的后排,现在凑在一起讨论韦光亮讲的“野路子”解题法;以前上课睡觉的男生,会在韦光亮补课结束后,红着脸问“这道题能再讲一遍吗”。韦光亮把林溪教他的“江湖恩怨”理论发扬光大,说函数题是“相爱相杀的侠客”,说几何证明是“找卧底的侦探片”,惹得全班哄笑时,他会想起伍优以前讲题时,总爱把辅助线比作“搭小桥”,声音软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
尖子班的灯,总比基础班灭得晚。
伍优成了辩论赛的“定海神针”。有次韦光亮路过阶梯教室,听见她正在和对手辩论,声音清亮得像敲玻璃杯:“对方辩友的逻辑就像解几何题时跳步论证——跳过关键步骤得出的结论,再完美也是错的。”台下爆发出掌声时,她微微侧过脸,灯光落在她紧绷的下颌线上,带着种以前没有的坚定。
陈阳现在见了伍优,只剩下点头之交。听说林溪的父亲找过他一次,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没往尖子班跑过,篮球场上也少了那个总爱耍帅的身影。
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偶遇点”。
韦光亮刷题累了,抬头就能看见伍优趴在辩论稿上打盹,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把金粉。他会悄悄起身,替她把空了的水杯接满温水,杯盖拧到刚好能轻松打开的程度——那是林溪教他的,说“女生力气小,别拧太紧”。
伍优醒来看见满杯的水,会愣怔片刻,然后低头继续改稿子。改到某页时,指尖会突然顿住——那页的空白处,有道用铅笔轻轻画的辅助线,角度刁钻,像极了韦光亮的风格。
谁也没说“谢谢”,谁也没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就像上周的运动会。韦光亮代表基础班跑三千米,最后一圈时,双腿像灌了铅,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他几乎要放弃时,忽然听见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加油声——是尖子班的方向。
他眯起眼,看见伍优站在最前排,手里举着块硬纸板,上面用红笔写着“韦光亮”,旁边画着道歪歪扭扭的箭头,首指终点线。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乱七八糟,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力挥着胳膊,脸颊涨得通红。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韦光亮的视线有点模糊。林溪拿着毛巾跑过来,笑着拍他的背:“可以啊,比上次模拟测快了十秒。”
他接过毛巾擦汗,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展开一看,是颗橘子糖,包装纸皱巴巴的,边角都磨圆了,是他最熟悉的那种。
“伍优塞给我的,”林溪的声音带着点促狭,“说‘给他补充点甜的’。”
韦光亮把糖攥在手心,糖纸被汗水浸得发软,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个滚烫的秘密。
此刻,图书馆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摊开的书本上,韦光亮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他的竞赛资料旁边,放着本摊开的美术史,扉页上有林溪的签名,字迹飞扬,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而伍优的辩论稿旁,压着张折叠的纸。韦光亮瞥了一眼,认出那是上周运动会的赛程表,他跑三千米的那行,被人用荧光笔轻轻涂过。
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韦光亮想起林溪转学前,把那盏函数台灯留给她时说的话:“两条平行线也挺好的,各自往前延伸,却总能看见对方的光。”
他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流畅的辅助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伍优翻动美术史的手指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风一吹,就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我很好”。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口袋里的橘子糖——是早上在小卖部买的,最后一包了。
或许有些故事,注定不能沿着最初的辅助线走到终点。但只要还能在各自的轨道上,看见对方眼里的光,就不算太坏的结局。
就像橘子糖的甜,和巧克力的苦,终究能在不同的时空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滋味。而那份藏在草稿纸里的惦念,会像香樟树下的光影,永远留在那里,不声不响,却从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