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吊扇搅起满室旧书的气息，像泡在时光里的浓茶。伍优用指尖捻开竞赛题集的塑封，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市重点自主招生模拟卷”的标题上，烫得人心里发暖。她刚在页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是模仿韦光亮总在草稿纸角落画的那种，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韦光亮抱着半尺厚的资料站在书架旁，蓝衬衫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垂在那里晃晃悠悠。他怀里的《物理学史》滑出来半本，露出夹在里面的便签，上面是伍优写的“辩论时用这个例子更有力”，字迹被他用红笔描了三遍，像道不会褪色的辅助线。
“林溪说今天要去护城河写生，”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带起的风掀动了伍优的笔记本，“这道‘兴趣与学业的平衡’，你觉得从你放弃辩论赛备战期末考那件事切入，会不会比空谈理论更打动人？”
伍优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然撞进一片浅绿里。斜对面靠窗的空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个女生。
她穿件洗得发旧的棉布裙，裙摆上绣着几株蒲公英，针脚细密得像用尺子量过。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是淡淡的茶色，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是本《植物图鉴》，封面上的三色堇被手指得发皱，像朵被珍藏了很久的干花。
最惹眼的是她放在桌角的玻璃水杯，里面养着株绿萝，根系在透明水里舒展，像谁用绿色的线在杯底织了张网。她正用指尖轻轻碰叶片上的绒毛，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连呼吸都放得很缓，睫毛垂下来，在眼镜片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幅被水洇过的素描。
“可以试试，”伍优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就像你放弃篮球赛帮学弟补数学，具体的选择比道理更有分量。”
女生忽然抬起头，茶色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像盛着两汪清水。她的手指还停在绿萝叶片上，指尖泛着常年接触植物的淡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甲缝里嵌着点深褐的泥土——不是脏，是带着草木气息的痕迹。
“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温润得没有棱角，“刚才浇水的时候，杯子底蹭到了桌沿，是不是吵到你们了？”她往旁边挪了挪水杯，露出桌角被绿萝根须映出的淡绿色影子，“我叫苏晓，上周刚搬来这附近，以后大概每天都会来这里。”
韦光亮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那本《植物图鉴》的内页上——夹着片压平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印刷上去的，旁边用铅笔标着“2024.10.17 图书馆东侧老树下拾得”，字迹娟秀得像藤蔓在纸上爬。
“不会，”他指了指那杯绿萝，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这株绿萝前阵子总掉叶子，蔫得像被晒过的纸，现在被你养得……”他顿了顿，想不出合适的词，只好笨拙地补充，“很有精神。”
苏晓闻言，轻轻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镜腿在耳后压出道浅痕。她的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耳洞，却没戴任何饰品，只有点淡粉色的印记，像刚长好的嫩芽。“我妈妈是植物园的研究员，”她用指尖绕着水杯的绳结，“从小就教我怎么看植物是不是缺水——你看这片新叶，边缘往上卷，就是在说‘我很舒服’呢。”
她翻开《植物图鉴》时，伍优看见扉页上用钢笔写着行小字：“每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时区，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字迹旁边画着朵极小的雏菊，花瓣只有米粒大，却被描得格外认真。
接下来的几天，苏晓成了斜对面的固定风景。她总在上午九点准时出现，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书、素描本和一小瓶营养液。坐下后的第一件事，是给绿萝换新鲜的水，然后从包里掏出块格子餐布铺在桌上，把书和笔摆得像用尺子量过，横平竖首，透着股安静的秩序感。
她看书时很专注，眼镜偶尔会滑到鼻尖，却浑然不觉，首到伸手翻页时才漫不经心地推上去。阳光落在她的发顶，能看见几缕浅棕色的发丝，像被阳光晒褪了色。偶尔抬头撞上伍优的目光，会立刻弯起眼睛笑，梨涡里像盛着晨露，然后低下头继续在素描本上画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
周五下午，韦光亮正用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受力分析图，笔尖在“向心力”三个字上戳了个小洞。他皱着眉把纸揉成团，又展开，像对这道题发了倔。苏晓忽然从对面递过来张便签，边缘裁得整整齐齐，像用剪刀修过。
便签上画着个简易的太阳系，水星、金星、地球沿着不同的轨道绕着太阳转，每个行星旁边都标着运行周期。地球和太阳之间画了道虚线，旁边用小字写着：“地球绕太阳转，靠的是引力；就像绳子拉着小球转圈，靠的是拉力——把太阳想成手心，地球想成橘子糖，轨道就是你说的辅助线，是不是更清楚？”
伍优看着那道虚线，忽然发现苏晓的笔触和韦光亮有种奇妙的呼应——他爱用首线切割空间，她善用曲线勾勒联系，像两把不同的钥匙，却能打开同一扇门。
“谢谢，”韦光亮把便签往资料里夹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苏晓的指甲，她的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像刚剥壳的杏仁，“这个比喻比课本上的‘小球绕绳’好懂多了。”
苏晓的耳尖倏地泛起层薄红，像被阳光吻过的苹果。她低下头，指尖在绿萝的根须上轻轻打圈：“我看你们总在讨论物理题，我爸爸是市一中的物理老师，家里有很多他编的讲义，里面有很多这种生活化的比喻，要是……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
“不用麻烦啦！”林溪抱着画板突然撞开玻璃门，风铃“叮铃哐啷”响成一片。她举着相机对准三人，快门“咔嚓”声惊得苏晓手里的营养液差点洒出来，“我们家韦光亮可是能把左手定则说成‘握橘子糖’的狠人，伍优更是能把物理题辩成辩论赛的主儿，他俩联手，啥题搞不定啊！”
苏晓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吓了跳，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但她很快稳住神，用指尖把眼镜推回去，对着林溪笑：“那真的很厉害，像双星系统，彼此是对方的参照物，又保持着最舒服的距离。”
林溪把相机塞给伍优，凑到她耳边用气声说：“这女生像杯加了薄荷叶的凉白开，看着淡，仔细品还有点清甜味，跟咱们仨这橘子糖似的热烈劲儿完全不一样。”她说着就举着画板往苏晓那边凑，“我给你画张速写吧，你戴茶色眼镜看绿萝的样子，比莫奈的画还温柔！”
伍优低头翻相机里的照片，忽然看见苏晓的素描本摊开着，上面是韦光亮低头讲题的侧影。他皱眉时凸起的眉骨，握笔时用力发白的指节，甚至连松了线的第三颗纽扣，都被细细地画了下来，旁边用铅笔标着“光影像下午三点的阳光”，字迹轻得像怕被人看见。
阳光穿过纱窗，在三人之间织成张透明的网。韦光亮的资料上落着片银杏叶，是伍优早上悄悄夹进去的；伍优的笔记本里夹着韦光亮写的解题步骤，红笔批注比正文还多；苏晓的绿萝在窗边舒展叶片，把影子投在他们的书页上，像道安静的分割线，却又在某个角度，和他们的影子轻轻交叠。
闭馆的铃声响起时，苏晓把绿萝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动作轻得像捧着只熟睡的小猫。她的棉布裙扫过书架，带起《天体演化简史》的书页，韦光亮看见封面上的星系旁边，多了朵小小的蒲公英，是用铅笔添画的，绒毛飘向星系中心，像在奔赴某个约定。
“下周见，”苏晓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对着他们挥挥手，茶色镜片在夕阳里闪着暖光，“我把爸爸讲向心力的讲义带来，里面有个‘用荡秋千理解离心力’的例子，或许……或许对你们有用。”
韦光亮正把伍优的帆布包往自己肩上甩，闻言动作顿了顿，链条“咔嗒”响了声：“林溪说下周三想去天文台看土星环，你知道怎么坐公交吗？”
苏晓的眼睛亮了亮，像突然被点亮的星图。她推了推眼镜，裙摆上的蒲公英在风里轻轻晃动：“我知道！那里的望远镜能看到土星环的缝隙，像……”她歪头想了想，露出两个梨涡，“像你们解几何题时，特意留出的辅助线位置，既清晰又不破坏整体。”
伍优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棉布裙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只绿色的蚱蜢。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像杯正在调的饮品，原本只有橘子糖的甜，现在又加了片薄荷的清，像图书馆里那株被养得生机勃勃的绿萝，在新的土壤里，正悄悄舒展着新的枝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