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公文和王阚那高额的“矿税银”通知单,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狠狠铐在了刚刚在“糖花宴”上赢得清誉的顺祥昌身上。胡顺祥父女一夜未眠,面对着几乎无法承受的税赋和贡品无望的现实,心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然而,厄运似乎才刚刚开始。
腊月二十九,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蓟州城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唯独糖坊巷的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霾。
一些极其恶毒、带着血腥气的流言,如同附骨之蛆,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悄然滋生,并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盛广号库房失窃的贡品松柴,有眉目了。”
“哦?不是说顺祥昌是清白的吗?”
“嗨!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啧啧,知道为什么胡家那丫头能当众熬出那么好的糖吗?”
“为什么?”
“因为她用的,根本不是枣木柴!那堆柴火就是个幌子。盛广号丢的松柴,早就被胡顺祥偷偷运进自家作坊了,那松烟香气,是藏不住的!”
“啊?不是说当场……”
“当场?那是胡家丫头用了妖法,要么就是……她用了别的东西压住了松烟味。你们想想,那松柴是贡品,沾着皇气的,胡顺祥一个熬糖的,用了皇家的东西,能不遭报应?听说啊,看守库房被打死的那个伙计刘三,冤魂不散,昨儿夜里托梦给他老娘,说……说他是被胡顺祥灭口的!就因为他看见了胡顺祥偷松柴。”
“天爷!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刘三他老娘哭得死去活来,要去衙门告状呢!还说胡家熬糖的秘方,是用死人血和怨气炼的。不然那‘琥珀金丝’的颜色,怎么跟血似的?那金丝,怎么细得跟头发丝一样?那都是……冤魂的头发丝儿啊!”
“嘶……你这么一说,我浑身发毛!怪不得他家糖铺子这两天冷冷清清,敢情是……”
“何止冷清!昨天王记杂货铺的王麻子,贪便宜买了顺祥昌新出的一包‘琥珀金丝’给他老娘贺寿,结果他老娘吃了没两块,半夜就上吐下泻,差点没缓过来。大夫看了,说是……邪气入体!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哎哟!可不敢再买他家的糖了,丧良心啊!”
“就是!为了点秘方,偷东西杀人,还用邪术熬糖,也不怕遭天谴!”
“听说那胡家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在作坊里养小鬼……”
流言越传越邪乎,越传越恐怖。从最初的“偷窃嫌疑”,迅速演变成“杀人灭口”、“邪术熬糖”、“毒糖害人”……每一个版本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迷信色彩,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扩散。顺祥昌那刚刚赢得的清誉,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和市井愚昧的盲从下,瞬间被泼满了污秽的脏水,变得臭不可闻。
顺祥昌的铺面,彻底冷清了下来。
前几日还络绎不绝、争相购买“琥珀金丝”尝鲜的街坊熟客,此刻路过铺子门口,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绕道而行,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恐惧、鄙夷和厌恶。
偶尔有不明就里的外地人想进店看看,立刻就会被旁边的“好心人”拉住,低声告诫一番,然后那人便会脸色大变,匆匆离去。
铺子里,老掌柜额角的伤疤似乎更红了,他唉声叹气地坐在柜台后,看着空荡荡的铺面,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愁苦。伙计们也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那温润的甜香依旧在铺子里弥漫,此刻却显得如此凄凉和讽刺。
玉娘站在柜台后,看着门外行人避之不及的眼神,听着隐约传来的、关于“邪术”、“毒糖”、“冤魂”的只言片语,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愤怒、委屈、恐惧、还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围。她不明白,为何清白如此难证?为何人心如此易变?为何那些恶毒的谎言,能像毒草一样在阳光下疯长?
“爹……”她看向沉默地坐在后堂门口的父亲。
胡顺祥魁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手里捏着那张高额的税单,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萧条的街景。市井的流言,如同最恶毒的刀子,不仅砍在顺祥昌的生意上,更深深砍在了这个一生耿首本分的汉子心上。他熬糖半生,讲的是良心,守的是本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糖,自己的女儿,会被人用如此肮脏恶毒的语言来污蔑。
“玉娘……”胡顺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把……把铺门关了吧。”
玉娘的心猛地一揪:“爹!咱们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关门?关了门,岂不是坐实了那些谣言?”
“不关门……”胡顺祥苦涩地摇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难道等着被人砸第二次吗?等着……等着那些被谣言蛊惑的人,朝我们扔烂菜叶、泼脏水吗?”
他想起了白日里,几个半大孩子朝着铺子门口扔石子,嘴里喊着“杀人犯”、“邪糖铺”的情景。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委屈,却不能忍受女儿承受这样的屈辱。
玉娘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绝望的灰暗,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搅动千斤糖浆如今却微微颤抖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用力擦掉眼泪,倔强地昂起头:“爹!不能关!关了门,顺祥昌就真的完了,咱们熬糖,靠的是手艺,是良心。不是那些流言蜚语,我相信街坊里总还有明白人!我相信……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胡顺祥惨然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税单,“他若真信我们,这税……会是这个数?”
他不再多说,疲惫地挥了挥手:“听爹的,关了吧。等……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玉娘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心如刀绞。她知道父亲是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压垮了。清白被污,税赋如山,贡品无望,如今连立足的根本——街坊的信任,都被恶毒的流言彻底摧毁。这比铺子被砸更让人绝望。
她默默地走到铺门前,准备落下门板。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门板,如同触碰到顺祥昌此刻冰冷的命运。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群穿着矿税监号服的税吏,簇拥着那个三角眼班头,气势汹汹地朝着顺祥昌走来!三角眼班头手里,赫然拿着那张高额的税单!
“胡顺祥!三日期限己到!王老爷的税银,准备好了没有?!”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撕裂了糖坊巷压抑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