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雾气还未散尽，陆砚之便己听见院门轻叩。
他拉开门栓，晨风卷着几片梅花瓣扑进来，只见沈青瑶站在阶前，一身烟青襦裙被露水浸得微微发潮，鬓角碎发贴在瓷白的颈侧，手中攥紧了个靛青福袋。
春棠立在一旁，手中拎着竹编食盒，唇瓣抿得发白，脚尖一下下踢着石阶缝里的青苔。
“这是我昨日为你绣的福袋。”沈青瑶将手中福袋递给陆砚之，指尖擦过他手掌，“寒山寺的老和尚说，这福袋要贴身带着，科场上文曲星才照得见你。”
那福袋针脚歪斜，绣着几片莲叶，叶脉间还留着几处被针尖戳破的线头。
陆砚之接过福袋，指腹抚过绣线突起的纹路，挑眉轻笑：“沈姑娘这手艺......怕是菩萨见了都要皱眉。”
“嫌丑就还给我，反正菩萨又不看针脚。”沈青瑶作势要夺，腕间银镯叮当撞在他腕骨上，叮当一声惊飞檐下麻雀。
春棠忽然轻咳一声，将食盒往石阶上一搁：“小姐——”
陆砚之顺势将福袋塞入怀中：“不还，虽然丑但是我喜欢！”说着就要拆袋口的红绳，却被沈青瑶按住手背。
“不能看——见光可就不灵了。”她指尖压着他虎口，掌心薄茧蹭得人发痒。
“好，我不看。”他笑着退开半步，却见春棠背过身去，指尖狠狠绞着食盒提绳。
“会试要考一整日，总不能空着肚子上场。”沈青瑶拿过食盒，往他怀里一推，忽然抬手替他拢了拢松垮的衣襟。
葱白的手指勾住靛蓝衣带，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双环结，“贡院规矩森严，若衣冠不整被逐出去，我可不会去牢里捞你。”
陆砚之垂眸看着那双手。她腕上戴珠串，此刻随动作滑入袖中，只余一线温润光泽。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地宫的时候，这双手曾救他性命——只是那时血污满襟，不及此刻暗香盈袖。
“沈姑娘今日倒像个体贴的管家娘子。”他轻笑一声，故意将食盒掀开条缝。
糯米的甜香混着桂花蜜溢出来，底下竟压着一个福签，中央朱砂写着“蟾宫折桂”西字。
沈青瑶推他一把，别过脸去，耳尖泛红：“昨日在寒山寺为你祈的。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春棠忽然插话：“姑娘熬了半宿蒸这糕，火候过了三遍水才……”
“多嘴！”沈青瑶瞪她一眼，裙裾扫过门槛时却踉跄半步。
陆砚之伸手去扶，恰被她发间木钗勾住袖口，扯落一缕青丝缠在他指尖。
贡院前的青石路被考生踏得发亮。顾怀章蹲在槐树下逗弄一只三花猫，见陆砚之过来，随手抛了颗核桃：“昨夜西市走水，烧了半条文玩街。可惜了那些孤本，倒比活人经得住火炼。”
“顾兄倒是耳目灵通。”陆砚之抚过袖中福袋，触到内层粗粝的雄黄粉。
顾怀章轻笑一声，忽然凑近从他肩头拈下一片梅花瓣：“我不通鬼神，只通人情。”他指尖若有若无擦过福袋边缘，“就像陆兄不通女红，却肯收这丑福袋。”
东北角忽起骚动。只见一人广袖当风而来，额间朱砂绘作火焰纹，十指套满刻着神谕经文的青铜指环。
他行至龙门处，突然顿步，自腰间解下玄色布囊高举过顶：“天火涤笔，神目如炬！”言罢蘸取囊中液体抹过双眼，眼眶霎时充血猩红。
衙役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搜身。
“周世宁。”顾怀章嗤笑，“信奉神谕，考前在醉仙楼摆了七日祭神宴——祭的是哪路神仙，可就难说了。”
“装神弄鬼！”陆砚之眯起眼。看着他解下腰间青布囊轻晃，金线绣的饕餮纹在阳光下泛着诡光，一缕刺鼻的碱腥气随风飘来——与沈青瑶调制的碱水香囊气味极似，却混着腐草般的浊味。
卯时二刻，号舍内己弥漫着墨香。
周世宁端坐如钟，先将青布囊供在案头，合掌念了段晦涩经文，才提笔蘸墨。
陆砚之的座位恰在他斜后方，见那人每写几行便以指尖轻点布囊，再往砚中添水，笔锋过处墨迹竟比旁人浅淡三分。
巳时三刻，陆砚之佯装舔笔，余光瞥见那人每隔半刻便以指尖轻点布囊。其中指关节处有圈淡黄灼痕，每次蘸取囊中液体后，便在砚台边缘轻叩三下——墨汁竟泛起细密银沫，像极了那夜地宫磷火。
当狼毫第七次落纸时，陆砚之终于看清端倪。周世宁每写十字便在某处折角留白，待墨迹将干未干时，用染着碱水的指尖轻轻抹过纸缘。被触碰的宣纸突然浮起蛛网状纹路，空白处渐渐渗出字迹。
陆砚之心中一动，故意打翻茶盏。水流漫过案角，浸湿了福袋外层——沈青瑶缝在夹层的雄黄粉遇水洇出，正落在周世宁布囊渗出的碱痕上，“嗤”地灼出个焦黑小洞。
午时初，周世宁展开试卷第二页，笔锋蘸取布囊液体划过纸背。墨迹如活物般褪去，显出几列赭色小楷。
申时末，周世宁起身交卷。待其离开号舍后，陆砚之才首起身子。
陆砚之走出贡院，却发现周世宁并没走，看见陆砚之出来后小步朝他走来。手中的青铜铃铛撞出森然声响，混着低语如毒蛇吐信：“陆公子也信神谕？凡入此门者，皆需以血明志……”
陆砚之看了看周世宁的青布囊，抬眼轻笑：“周公子这布囊倒是别致，不知装的是朱砂还是硝石？”
周世宁不语，瞪了陆砚之一眼后转身离去。
“陆公子！”春棠不知何时立在巷尾，怀中抱着玄色披风：“姑娘说雄黄粉镇邪，铜钱压煞，命我将这个给你。”
说着便抖开内衬，一枚开元通宝缝在襟口，红线缠着三根沈青瑶的青丝。
远处忽传来周世宁的癫吟：“神火焚秽，涤荡凡骨——”青铜铃铛撞碎暮色，惊起满树昏鸦。
陆砚之忽然笑了，着福袋焦痕，忽觉这歪扭的莲叶针脚，倒比贡院的雕梁画栋更堪入画。
待春棠走后，贡院角门处的青衣小厮忽然上前，递上鎏金请帖：“谢三公子在满楼红袖招恭候陆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