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中村，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黏稠的烟火气。
阿南家的那间十平米出租屋里，灯还亮着。
他父亲，陈伯，刚刚从烧腊店下班回来。
他脱下那件沾满了油渍和肉香的白背心，露出被炉火熏得黝黑发亮的、精瘦的脊背。
他默不作声地，从一个挂在墙上的、印着“蜜汁叉烧”字样的布袋里，拿出几块斩剩下、品相不太好的烧鹅骨，算是全家今晚的夜宵。
他母亲，芬姨，也刚从海鲜酒楼回来。
她的双手，因为终日在混杂着洗洁精和鱼腥味的水里浸泡，己经有些红肿和脱皮。
母亲一回家，就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捶着自己酸痛的腰，开始习惯性地数落：
“个衰仔，又去天台踢你个烂鬼足球啊？成日唔做正经嘢（这臭小子，又去天台踢你那破足球啊？整天不干正经事）！外卖送到几点啊？钱呢？交家用啊！”
声音尖利，充满了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与怨气。
这就是阿南的家。
一个斩烧腊的父亲，一个洗盘子的母亲，和一个除了踢球，一无是处的“废柴”儿子。
阿南从天台下来，默默地把今天送外卖挣来的一百多块零钱，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拿起那碗烧鹅骨，走到门外，坐在那颗破球上，津津有味的啃了起来。
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任何辩解，都只会招来更猛烈的责骂。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阵醉醺醺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醉醺醺走了过来。
他路过阿南身边时，脚下一滑，正好撞在了阿南的身上。
“哎哟！”男人摔了个西脚朝天。
阿南脚边那颗磨得发亮的足球，也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你个扑街！冇长眼啊（你个混蛋！没长眼睛啊）？！”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的酒气，看到阿南脚边的足球，更是无名火起。
他冲过去，一脚，狠狠地将那颗足球，踢飞到巷子深处的垃圾堆里！
“踢！踢！踢！成日就识得踢波（整天就知道踢球）！”
他指着阿南的鼻子，破口大骂，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少年身上。
“你睇下个国足，成班废柴！连越南都输！沟嘎出粮比你地依垃圾踢波，不如拎去喂狗啊（你看那国足，一群废物！连越南都输！国家发工资给你们这些踢球的垃圾，不如拿去喂狗啊）！”
阿南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他可以忍受父母的责骂，但他无法忍受，一个陌生人，如此践踏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梦想。
他站起身，眼神里，燃起了危险的火焰。
就在一场冲突即将爆发时！
“叼你老母！你喺我门口噏乜鸠啊（妈！你在我家门口胡说八道什么啊）？！”
一声暴喝！
只见他父亲陈伯，不知何时，己经从屋里冲了出来！
他手里，还提着那把用来斩烧腊的、明晃晃的斩骨刀！
刀身上，还残留着烧鹅的油光。
陈伯赤着上身，眼神凶悍，像一头被激怒了的、护崽的老豹子！
他平日里打骂儿子，是因为恨铁不成钢。
但，自家的孩子，只有自己能骂！轮得到你一个外面的醉鬼，在这里指手画脚？！
那个醉酒的男人，看到这阵仗，酒瞬间就醒了一半。
他看着陈伯手里那把在灯光下泛着寒光的烧腊刀，又看了看陈伯那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吓得腿都软了。
“我……我……我冇嘢（我……我没事）……”
他结结巴巴地丢下一句话，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陈伯提着刀，站在巷子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没有回头看阿南，只是用那把刀，指了指巷子深处。
“仲愣喺度做咩（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将你个烂鬼足球执返哩啊（去把你那破足球捡回来啊）！”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粗暴，不耐烦。
阿南看着父亲那并不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背影，眼圈一热。
他默默地走过去，从垃圾堆里，捡回了自己那颗脏兮兮的足球。
那一晚，阿南一夜没睡。
他想了很多。
想起了父亲那把为他而举起的烧腊刀，想起了母亲那双被洗洁精泡得红肿的手，想起了电视里那个叫林详的解说员，说的那句“英雄，不问出处”。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
一家人，难得地，坐在一起吃午饭。
阿南突然放下了碗筷，看着自己的父母。
“爸，妈。”
陈伯和芬姨都抬起头，看着他。
“‘龙抬头’海选，就快开始了。”
“俾一次机会我（给我一次机会）。”
阿南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呢一次（就这一次）。我会去报名。如果……如果唔得（如果不行），如果我输咗（如果我输了），我返嚟（我回来）。”
“我将个烂鬼足球，丢落珠江。跟住你，去学斩烧腊。或者，去稳份正经工（我把这破足球，扔进珠江。跟着你，去学斩烧腊。或者，去找份正经工作）。”
“以后，安安分分，打一世工（以后，安安分分，打一辈子的工）。”
“但如果……如果我得咗（如果我行了）呢？”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他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一场，用自己的未来，和父母的期望，进行的一场豪赌。
赌桌上，是他所有的青春，和最后的尊严。
陈伯看着儿子那双从未有过的、认真的眼睛，他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自顾的夹起一块烧肉，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许久，他才将肉咽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语气，说了一句。
“食饭啦（吃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