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林天野真的就坐在那里。
他把光标移动到一行文字的末尾,删掉那个半角句号,换成全角。
他又选中一个段落,把行间距从1.25倍调成了1.5倍。
屏幕上,那些陈旧的,无人问津的文档,在他手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工整、规范、赏心悦目。
也前所未有的,毫无用处。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机器,精确地执行着最无聊的指令。
张瑞像一只苍蝇,嗡嗡嗡地,绕着他飞了好几圈。
他一会儿凑过来,看看林天野的屏幕,想找点摸鱼的证据。
一会儿又故意把咖啡杯重重地顿在他桌角,试图激怒他。
可他什么都找不到。
林天野的屏幕上,除了Word就是Excel,连个网页都没打开过。
他的人,像一尊石像,对外界的一切挑衅,毫无反应。
办公室的其他角落,却是另一番光景。
鸡飞狗跳。
“不对!这个按钮的颜色,要改成金色!金色懂吗?尊贵!大气!”
高建伟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出来,带着不容置喙的武断。
一个负责UI的程序员,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如死灰地走出来。
“昨天不是刚改成蓝色吗……”他小声嘀咕。
“蓝色那是昨天的战略!今天的战略是金色!”高建伟的声音追了出来。
代码仓库里,冲突的警报,红成了一片。
一个上午,开发方向变了三次。
程序员们像一群无头苍蝇,刚刚建好的代码,下一秒就要推倒重来,怨声载道。
张瑞的“督导”工作,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他背着手,在工位间穿梭,像个巡视领地的太监。
他走到程思雨的玻璃房门口,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
“思雨姐!喝水!”
他把一杯刚泡好的枸杞茶,殷勤地放在门口的小桌上。
程思雨头也没抬。
他又跑到技术部最资深的程序员老刘身后,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指手画脚。
“哎,老刘,你这个循环写得不对吧?太复杂了!影响效率!”
老刘敲代码的手,停了。
他转动着吱呀作响的办公椅,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因为长期面对屏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张瑞。
看了足足五秒。
然后,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像一块石头。
“你行你来写啊?”
张瑞那张因为狐假虎威而涨红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嗤笑。
程思雨把自己关在那个透明的笼子里。
她拉上了百叶窗,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闹剧。
她谁也不理,就那么一个人,敲着代码,推进着自己的部分。
可团队的混乱,像一种无孔不入的病毒,还是透过门缝,感染了她。
她面前的烟灰缸里,己经堆满了细长的,女士香烟的烟蒂。
林天野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指点江山的草包,看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丑,看着那些焦头烂额的同事。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感觉,包裹了他。
他曾经带领的团队,令行禁止,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
他们可以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三天三夜不合眼。
他们也可以因为攻克一个难关,在办公室里像疯子一样拥抱欢呼。
那是一个战场。
有硝烟,有荣耀,有生死与共的兄弟。
而这里,是个马戏团。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屈,发闷。
他想起了自己发现的那个致命漏洞,像一颗被他亲手埋下的定时炸弹。
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
但他知道,它一定会炸。
下班的铃声,像一种解脱。
林天野第一个站起身,收拾东西,走出那栋让人窒息的写字楼。
他身心俱疲。
他走到楼下的共享单车停放点,想骑车回家。
那片熟悉的黄色,在夕阳下,像一片生了锈的铁皮。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那个APP。
屏幕,卡顿了一下。
然后,弹出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通知。
【尊敬的用户:因公司业务重大调整,ofo共享单车己暂停运营服务。您的用车押金将自动进入退款序列,请您耐心等待。】
通知下面,是一个灰色的,无法点击的按钮。
按钮旁边,是一串天文数字般的排队序号。
林天野愣住了。
他就那么举着手机,站在那堆废铁前,一动不动。
一百九十九块钱。
几天饭的钱。
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是苏萌萌骑着那辆破车,在清晨薄雾里,费力蹬车的背影。
是他当初为了让她能轻松一点,毫不犹豫付钱时的那点小得意。
是他买下的一份小小的,关于方便和体贴的承诺。
现在,这个承诺,连同那一百九十九块钱,变成了一串冰冷的,遥遥无期的数字。
被吞了。
被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的世界,轻描淡写地,吞了。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巨大的无力感,像岩浆一样,从他胸腔里喷涌而出。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
是之前所有稻草,累加起来的,绝望。
“操!”
他低吼一声,攥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了路旁那根冰冷的,贴满了小广告的电线杆上。
“砰!”
一声闷响。
指关节和金属碰撞,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可这疼痛,远远比不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在公司,被一群外行当猴耍,一身的本事,只能用来改标点符号。
在社会,被所谓的资本和风口,当韭菜割,连一百九十九块钱的承诺都守不住。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阳光公寓。
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自己唯一的阵地。
他推开院门。
101的灯,亮着。
苏萌萌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看见他,脚步顿了一下。
那双清亮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三秒。
她看出了他脸上那种死灰般的疲惫,和那双眼睛里,从未有过的,空洞。
她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默默地,把那碗汤,放在桌上。
又拿来一副干净的碗筷,盛了满满一碗,推到他面前。
是排骨玉米汤。
汤色奶白,玉米的甜香,混合着肉香,飘在温暖的空气里。
林天野坐下来,看着那碗汤。
看着那升腾起来的,模糊了他视线的热气。
他再也绷不住了。
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紧绷了这几个月,甚至紧绷了这三年的弦。
断了。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破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萌萌。”
“我可能……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