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尘土微微扬起。
一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在红珠和绿柳的交替驾驭下,不疾不徐地朝着五台山的方向行进。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伴随着马蹄踏地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车厢之内,布置得却远比外表来得舒适。
厚厚的软垫铺就,锦缎的靠枕随意摆放。
朱镇斜倚在宽大的软榻之上,双目微阖,似在假寐。
头顶的金钱鼠尾早己让双儿帮忙给剃了个干净。
看起来倒像是是个和尚。
他呼吸悠长,神态自若,仿佛这颠簸的旅途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小憩。
琪琪格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微微垂着头。
她那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此刻正轻柔地替朱镇揉捏着小腿。
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轻颤的长长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绿柳则跪坐在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替朱镇捶打着胳膊,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位王爷的清梦。
车厢内的空气有些凝滞,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红珠在外驾车,偶尔会透过车帘的缝隙,朝内望上一眼,随即又迅速移开目光,专心赶路。
“皇太后。”
朱镇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琪琪格揉捏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朱镇睁开眼,眸光清亮,落在她那精致的侧脸上。
“咱们出宫这段时日,这天下你也算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有何感想?”
琪琪格依旧沉默,只是手中的力道,似乎重了几分。
朱镇也不在意,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我这反清复明的大业,你瞧着,有几分胜算?”
琪琪格抬起头,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与朱镇那探究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迅速挪开。
朱镇轻笑一声,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不如这样,”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琪琪格,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你写封懿旨,让你那便宜儿子玄烨,麻溜地滚出关外,回他的白山黑水去。如何?”
“你!”琪琪格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琪琪格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一双凤目冷冷地盯着朱镇。
那眼神中,有惊、有怒、有惑,更有几分……无力。
朱镇却仿佛没看见她眼中的怒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怎么?不愿意?”他挑了挑眉,“还是觉得,你那宝贝儿子,能守得住这万里江山?”
琪琪格紧紧抿着嘴唇,胸口微微起伏。
她脑中念头飞转:他武功深不可测,若真想取玄烨性命,简首易如反掌,为何迟迟不动手?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朱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眸中精光一闪,带着几分嘲弄:“就你们满人那点家底,满打满算,关内能拉出十万能战之兵,都算是烧高香了。”
“西安满城,江宁满城,太原满城,杭州满城,还有什么密云、沧州、保定那几个犄角旮旯的满城……”朱镇如数家珍,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真要汉人拧成一股绳,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们淹死在紫禁城里。”
“若非汉人之中出了太多软骨头,太多见利忘义的既得利益者,爱新觉罗家,哪有半分活路?”
琪琪格的肩膀微微一颤,脸色又白了几分。
朱镇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在玉盘之上,清脆而又带着寒意。
“就说那些个汉奸,大明朝待他们不薄,结果呢?”
“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新朝的功臣,踩着同胞的尸骨,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快活!”
“洪承畴、宁完我那俩老狗,前两年死了,算他们命大,没让爷亲手送他们上路。”
“范文程那老王八,去年也蹬腿了,便宜他了。”
琪琪格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
这些人,在大清的史书上,可都是开国元勋,辅弼重臣。
“更可惜的是,”朱镇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惋仿之色,“佟养性、张存仁、孙之獬、祖大寿、李永芳这些个汉奸死得更早。”
“不然,爷定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尤其是那个叫孙之獬的,剃发易服的主意竟然是他提出来的,果然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琪琪格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这些,都是曾经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汉臣,也是……被钉在汉人耻辱柱上的叛徒。
“你说,”朱镇转头看向琪琪格,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接下来,是那满腹经纶的陈廷敬死得早呢,还是那八面玲珑的张英先去见阎王?”
“施琅那家伙,能不能活到替你家玄烨收复台湾?”
“姚启圣又能替玄烨蹦跶几天?”
他一步步逼近琪琪格,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皇太后,你素来聪慧,不如替他们卜一卦,算算他们的死期?”
“你……你休想!”琪琪格退后一步,后背抵在了车厢壁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朱镇看着她那双充满惊惧却又强作镇定的凤目,轻笑一声。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琪琪格微微颤抖的香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慢慢想,不着急。”他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五台山的路,还长着呢。”
说完,朱镇重新回到软榻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琪琪格靠在车壁上,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略微隆起的小腹。
她看着朱镇那张平静的睡颜,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他究竟想把自己逼到何种地步?
他竟然是朱明王朝的后人,自己肚子竟然是朱明王朝的种。
琪琪格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从马车上跳下去,或许那样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了吧?
可是她不敢,也不舍得,她才从囚禁她的那个柜子里出来。
她很多年没有看这个世界了。
马车依旧“咯吱”“咯吱”地向前行驶着,仿佛要将这一车的人,都载向一个未知的、充满血雨腥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