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砚台中新磨的浓墨,沉沉压在浔阳城头。甘棠湖面上倒映着稀疏的灯火,像碎金撒在墨玉盘里,被晚风揉皱。白日里玄烬那裹挟着水汽与冷冽气息的怀抱,还有他指尖擦过颈侧时激起的、如同上好瓷胎被釉刷扫过般的奇异战栗,顽固地盘踞在墨云灼心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采薇!采苓!”她烦躁地扯了扯身上湿透又半干的粗布衣裙,那上面还沾着甘棠湖的泥腥和水草的清苦气,更让她想起方才的狼狈,“备水!我要沐浴!把这身腌臜皮子都搓下来!”
双胞胎丫鬟应声进来,采薇伶俐地张罗热水香胰,采苓则捧来一套干净的素白里衣。采薇一边往硕大的松木浴桶里撒着晒干的庐山金菊和艾草,一边忍不住拿眼偷偷觑自家小姐。小姐脸颊上那抹可疑的红晕,从被那位“碎瓷仙君”送回来起就没褪下去过,眼神也飘忽得厉害,倒像是……像是窑里刚烧出来、釉色还没完全定住的新瓷,带着一种脆生生的、引人探究的光。
“看什么看!”墨云灼被她看得恼羞,掬起一捧热水泼过去,“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釉料里的玛瑙粒儿使!”
采薇笑嘻嘻地躲开:“小姐饶命!奴婢这不是瞧着小姐今日……嗯,格外容光焕发么?连那王衙内落水啃泥的狼狈样儿都压不住小姐的风采呢!”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促狭。
提到王衙内那张沾满湖泥、气急败坏的脸,墨云灼紧绷的心弦倒是松快了些,噗嗤一声笑出来:“活该!叫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下次再敢纠缠,姑奶奶把他摁进浪井里喝个饱!”她解开发髻,如瀑青丝滑落,遮住雪白的肩颈,也遮住了颈侧那处被玄烬指尖无意拂过、此刻仍隐隐发烫的肌肤。
氤氲的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菊艾的辛香,包裹住她。墨云灼将整个身子沉入温热的水中,只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水珠沿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滚落。闭着眼,玄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还有那句低沉的“墨家幺女,果然名不虚传”又浮现在脑海。名不虚传?是说她胆大包天,还是……她猛地甩甩头,水花西溅,仿佛要把那扰人的影子甩出去。瓷粉仙君又如何?还不是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物件儿变的!她墨云灼才不稀罕!
然而,指尖却不自觉地抚上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与他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引人心悸的穿透力。
“小姐,”采苓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一丝犹豫,“玉壶春那边……方才递了信儿来。说是夫人请您……务必去一趟。有您上次托付打听的东西,有眉目了。”
玉壶春?墨云灼心头一跳。她前些日子是托了玉壶夫人帮忙查探些东西——关于近来浔阳城几处小窑口离奇失火,还有市面上莫名流出的、形制古拙却带着邪异气息的碎瓷片。难道真查出什么了?
“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思绪,从水中站起,带起一片水光潋滟,“更衣。要那套月白云水纹的。”
玉壶春并非寻常酒楼茶馆。它临着浔阳江畔最繁华的庾亮南路,三层飞檐斗拱,朱漆雕栏,入夜后檐角挂起一串串羊角琉璃灯,映照着门楣上“玉壶春”三个洒金大字,流光溢彩,富贵风流中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这里是九江府消息最灵通、也最昂贵的地方。只要你出得起价,玉壶夫人手中那只温润的羊脂玉壶里,总能倒出你想要的东西。
墨云灼带着采薇刚踏入大堂,一股混合着顶级庐山云雾茶香、名贵沉水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脂粉甜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跑堂的小二眼尖,一见是她,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躬身引路:“墨小姐这边请,夫人己在‘青花阁’候着了。”
穿过珠帘锦幔,沿着铺了波斯绒毯的楼梯蜿蜒而上,喧嚣渐远。推开“青花阁”那扇绘着缠枝莲纹的楠木门扉,一股更为清雅的冷香弥漫开来。室内陈设极尽雅致,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前朝官窑珍品,墙上挂着宋人山水,连角落的铜鹤香炉都吐纳着上好的龙涎。
玉壶夫人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贵妃榻上。她约莫三十许人,穿着一身极为合体的胭脂红遍地金通袖罗衫,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烟霞色云纱,勾勒出丰腴有致的身段。乌云般的发髻松松挽着,斜插一支点翠嵌宝的丹凤步摇,随着她慵懒的姿势微微晃动。她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甜白釉玉壶春瓶,指尖蔻丹鲜红,与莹白的瓷瓶相映成趣。见墨云灼进来,她未语先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算把你盼来了。”玉壶夫人声音娇媚,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嗔怪,起身相迎,“瞧瞧这小脸儿,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瓷人儿似的,越发惹人怜爱了。快坐。”她亲自执起案上那只秘色瓷的荷叶形茶盏,为墨云灼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刚到的明前云雾,压压惊。”
墨云灼在她对面铺了锦垫的黄花梨鼓凳上坐下,接过茶盏,清冽的茶香钻入鼻端,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夫人消息灵通,连我下午落水都知道了?”
玉壶夫人掩唇轻笑,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浔阳城,风吹草动,哪件能逃过我这玉壶春的耳朵?更何况是墨家小凤凰落了水,还被那位……”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意味深长地瞟向墨云灼,“……不食人间烟火的碎瓷仙君给捞了上来。啧啧,英雄救美,可是茶楼里说书先生最爱的好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