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沟的夜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仙人柱外的桦树皮"啪啪"作响。
乌娜吉静静地跪在火塘边,眼神专注地望着铜壶。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又往铜壶里添了一把干艾蒿。随着艾蒿的投入,药草苦涩的气味如同一股清泉,缓缓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这股气息与松脂和皮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乌娜吉微微皱起眉头,眼睛因为这股强烈的气味而发酸。但她并没有退缩,依然坚定地跪在那里,仿佛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时间似乎凝固了。乌娜吉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宁静,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股药草的苦涩气息,似乎也承载着她的希望和祈愿,渐渐融入了周围的空气之中。
郭春海躺在狍皮褥子上,脸色潮红得像喝了烈酒。
他的军绿色棉袄早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明明烧得厉害,却亮得吓人,首勾勾盯着仙人柱顶的烟洞,仿佛那里有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多少度了?"阿坦布掀开皮帘子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乌娜吉把体温计凑到油灯前,水银柱停在39.8的位置,她咬了咬下唇:"又高了。"
老猎人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贴在郭春海额头上,立刻被烫得缩了回来:"操,能烙饼了!"
二愣子端着盆雪水闯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林场医院来电话了,说救护车陷在三十里外的雪窝子里,最快也得明天晌午到!”
乌娜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二愣子,眼中满是绝望和无助。
“明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他等不到明天!”
乌娜吉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她知道时间对于病人来说是多么宝贵。每一分钟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别。她无法想象自己心爱的人在病痛中苦苦挣扎,而她却无能为力。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病人痛苦的面容,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在等待中失去希望。
乌娜吉紧紧握着拳头,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褐色的药汁泼在火塘边,立刻“滋啦”一声化作白烟。少女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紧咬着牙关,似乎在与内心的恐惧和犹豫作斗争。
烟雾弥漫中,乌娜吉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眉头微微皱起,透露出一种决绝的神情。她知道,这是她必须面对的挑战,不能再退缩了。
随着白烟的消散,乌娜吉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释放着内心的紧张。然而,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一步一步地朝着目标走去。
在这寂静的时刻,乌娜吉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和危险,她都要勇敢地去面对,去战胜。她转身从桦皮箱里翻出最后几片退烧药,捏开郭春海的下巴塞进去。男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药片混着血丝喷在狍皮上。
"不行!"阿坦布一把按住乌娜吉还要拿药的手,"再喂要出事!"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屯里的老老少少都聚在了仙人柱外。有人送来腌酸菜,说是能降温;有人捧来自家酿的山葡萄酒,说是活血;最离谱的是半耳老人家的小孙子,居然抱来只活蹦乱跳的雪兔,说贴着胸口能吸走热气。
乌娜吉把人都挡在门外,只留下二愣子帮忙换冰毛巾。少女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冷——郭春海现在的体温高得吓人,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点燃。他的额头滚烫,汗水不断渗出,浸湿了枕巾。
乌娜吉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她紧紧握着冰毛巾,试图为郭春海降温。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郭春海的体温似乎都没有下降的迹象。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助和恐惧,仿佛在面对一场无法战胜的战斗。
二愣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表情也十分凝重。他知道郭春海的病情很严重,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忙。他只能听从乌娜吉的指示,不断地更换冰毛巾,希望能给郭春海带来一丝清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郭春海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嘴唇也开始干裂。乌娜吉的心越来越慌,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只能默默地祈祷,希望郭春海能够挺过这一关。
"得想别的法子。"阿坦布突然说,老脸上皱纹更深了,"我去请萨仁婆婆。"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二愣子手里的毛巾掉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那、那个老萨满?不是说她早就不..."
"闭嘴!"老人罕见地发了火,"去把我那件熊皮大氅拿来!"
乌娜吉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她默默地走向猎刀,仿佛那是她与过去的一种诀别。她轻轻地拿起猎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但她的决心却无比坚定。
她将猎刀贴近自己的头发,毫不犹豫地割下了一缕。那缕头发如丝般飘落,仿佛是她对过去的一种割舍。接着,她又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块郭春海的衣角。这块衣角承载着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如今却要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联系。
乌娜吉用红绳将头发和衣角紧紧地绑在一起,红绳在她的手中舞动,仿佛是她内心深处的情感在涌动。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深情。
当她完成这个简单而又意义非凡的仪式时,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这缕头发和衣角,将成为她对郭春海的思念和牵挂,无论距离有多远,时间有多长。这是鄂伦春人请萨满的规矩——病人的贴身物加上至亲者的毛发,能帮萨满找到病因。
阿坦布裹上熊皮大氅,临出门前突然回头:"丫头,你知道规矩。萨仁婆婆要是肯来..."
"我懂。"乌娜吉打断他,声音比冰还硬,"什么代价都行。"
老人叹了口气,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乌娜吉跪回火塘边,往铜壶里加了把雪。水汽蒸腾起来,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眼泪一样往下掉。
郭春海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二愣子吓得按住他,却被一肘子撞在鼻梁上,顿时血流如注。
"按住他!"乌娜吉扑上去,整个人压在郭春海身上。男人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烫得她胸口发疼。恍惚间她想起冰窟边上那根救命的皮绳——当时勒进肉里的痛感,和现在如出一辙。
"海哥!醒醒!"她拍打着郭春海的脸颊,触手滚烫,"看着我!"
郭春海的瞳孔己经有些涣散,却突然聚焦在乌娜吉脸上。他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乌娜吉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冰窟...铁门...不要进去..."
二愣子捂着鼻子凑过来:"他说啥?"
"胡话。"乌娜吉抿紧嘴唇,但心里己经掀起惊涛骇浪。郭春海怎么会知道冰窟底下有铁门?那是日军仓库的遗迹,连阿坦布都只听说过传闻...
门外突然传来铃铛声,清脆得像山涧的流水。皮帘子一掀,冷风卷着雪片扑进来,随后是个佝偻的身影——萨仁婆婆到了。
老萨满瘦得像棵枯树,白发编成无数细辫,上面缀着兽骨和铜铃。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得发白,却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的两盏灯。
"让开。"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树皮摩擦。
乌娜吉立刻退到一旁。萨仁婆婆蹲在郭春海身边,枯枝般的手指翻开他的眼皮,又掰开嘴看了看舌头。最后,她解开男人的衣领,露出那块挂在脖子上的雷击石。
"呵。"老萨满冷笑一声,"石头挡得住子弹,挡不住阴气。"
她从兽皮袋里掏出个桦皮碗,倒入清水,又撒了把黑乎乎的粉末。水立刻沸腾起来,冒出刺鼻的白烟。
"冰窟里的东西缠上他了。"萨仁婆婆把碗递给乌娜吉,"喂他喝下去,吐得越干净越好。"
乌娜吉扶起郭春海的头,硬是把药灌了进去。男人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爬。
"按住!别让他咬舌头!"老萨满厉喝。
药力发作得极快。郭春海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滩黑水,腥臭得像腐烂的鱼内脏。乌娜吉强忍着恶心看去,黑水里居然有些细小的金属碎片,闪着冷光。
萨仁婆婆用树枝拨弄着那些碎片,脸色越来越难看:"果然是'那个地方'的东西..."
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卫国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车!林场派了辆履带拖拉机,能送海哥去医院!"
乌娜吉看向萨仁婆婆,老萨满点点头:"去吧。西医治标,萨满治本,两不耽误。"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郭春海抬上门板。乌娜吉给他裹上三层熊皮,自己却只穿了件单衣就要跟车。阿坦布拦住她,往她怀里塞了个皮囊:"路上用的药,西小时喂一次。"
拖拉机的轰鸣惊起了林中的夜鸟。乌娜吉坐在车厢里,把郭春海的头搁在自己腿上。男人的体温似乎降了些,但呼吸仍然急促,像是被困在某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你会没事的。"少女轻声说,手指拂过他紧皱的眉头,"等你好了,我告诉你那句鄂伦春谚语..."
履带碾过积雪,在月光下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像通往未知世界的路标。乌娜吉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突然想起萨仁婆婆临走时说的话:"那冰窟吃人不是一两天了。你男人能活着出来,是山神给的面子。"
拖拉机的灯光刺破夜色,照见路旁一闪而过的界碑——距离林场医院还有二十里。乌娜吉抱紧了怀里的男人,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郭春海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她听清了,是在叫她的名字。
"我在。"她俯身回应,发梢垂落在男人脸上,"一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