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在纸窗上撞出细碎的响，林清梧捏着沈昭的短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信上“三日后复议”几个字被她反复，墨迹都有些模糊——她早料到皇帝不会当场松口，毕竟杜家是盘根错节的老臣，可孙侍郎能拖这三日，倒比预期中多了两日缓冲。
“阿梧。”楼梯传来吱呀一声，苏阿婆端着药罐上来，银发用蓝布随意束着，手腕上的铜铃铛叮当作响，“萧大个儿在楼下跺脚呢，说要把门槛踩出个坑。”
林清梧将短笺收进袖中，转身时己换上温婉笑意：“阿婆，劳您把后屋那幅绣着曼陀罗的蓝布取来。”她望着楼下掀帘进来的萧景明，对方肩头落满雪，粗布衣服结着冰碴，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萧大哥，先把红薯吃了，凉了胃要疼。”
“疼啥？”萧景明把红薯往桌上一墩，震得茶盏跳了跳，“姑娘快说要干啥，我这马帮兄弟还在西市等信儿呢。”他腰上的短刀随着动作哐当响，刀鞘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马粪，“昨儿在城南瞧见杜家的马车往驿站去了，估摸着是送密信。”
林清梧从柜中取出个檀木匣，掀开时药香混着墨味扑面而来。
匣底压着一叠泛黄的账册，边角还留着沈昭翻查时的折痕——这是他上月夜探杜府，从书房暗格里抄来的北境商队交易记录。
她指尖划过某页“药材”二字，眼底闪过冷光：“萧大哥，你让马帮兄弟明早围在礼部门口，见着穿靛青棉袍、戴银步摇的阿婆就跟上。”
苏阿婆刚捧着蓝布上来，闻言把布往桌上一甩：“我这把老骨头扮南疆医者？”她眯起眼，皱纹里却藏着笑，“成，我把那套苗银首饰找出来，再往脸上抹点姜黄粉，保准像从十万大山里来的。”
“阿婆扮相是其一。”林清梧抽出账册最上面一页，递给萧景明，“这页‘八月十五，北境商盟赠百年野山参十支’要改成‘八月十五，北境商盟赠边关军粮二十车’。”她指腹轻点“野山参”三字，“杜家总说和北境是药材生意，可军粮这种东西...陛下最恨的就是边关不稳。”
萧景明盯着改动处，忽然一拍大腿：“妙啊！杜老头要是敢说账册是假的，咱们就说他幕僚的字儿能造假，可这墨里掺的北境松烟——”他冲苏阿婆挤眼，“阿婆不是会验墨吗？”
“臭小子。”苏阿婆抄起药杵作势要打，却先笑出了声，“明儿卯时我去礼部，就说在北境山神庙捡着这账册，正好要找青天大老爷申冤。”她把蓝布往身上比划，布角扫过账册时，故意压重了声音，“杜家这些年没少往边关塞人，我就说亲眼见着杜家二公子和北境商盟的大当家喝酒——”
“够了。”林清梧按住她的手，目光沉了沉，“话点到为止，陛下要的是疑心，不是实锤。”她转向萧景明，“你带马帮兄弟在礼部外喊‘严查通敌’，声音要响，但别闹起来。孙侍郎最恨结党，闹大了他反而要护着杜家。”
萧景明用力点头，短刀在腰间撞出清响：“明白，咱们就跟唱大戏似的，把台子搭好，等角儿上场。”他抓起红薯塞进嘴里，含糊道，“我这就去西市，让兄弟们把嗓子吊起来。”掀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册哗啦翻页，正停在“杜府幕僚李三立”的签名处——那是沈昭特意标记的，确系杜家心腹。
三日后早朝，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林清梧站在殿外偏厅，听着殿内传来的争执声，手指无意识绞着袖角。
她今日穿了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木簪，却比任何珠钗都显眼——皇帝特旨宣她上殿，这是头回有民女参与朝议。
“杜丞相，这账册上的批注可是令府李幕僚的笔迹？”孙侍郎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北境商盟的人上月还在边关被扣，说是给杜家送‘药材’，可咱们的边防军在马车上搜出了——”
“放肆！”杜丞相的朝笏重重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这是污蔑！李三立不过替老夫管管田庄账，怎会涉边关之事？”他白发被气得失了章法，嘴角首抽，“定是有人伪造笔迹，意图构陷！”
赵御史慌忙起身，朝珠在腰间晃得叮当响：“陛下明鉴，杜相一生忠首，断不会...”
“够了。”皇帝把茶盏往案上一墩，茶水溅湿了龙袍，“赵卿倒是积极，难不成你也收了北境的‘药材’？”他目光扫过殿中，最后落在林清梧身上，“林姑娘有话要说？”
林清梧上前两步，裙角扫过汉白玉地砖。
她抬眼时，目光恰好与沈昭相撞——对方站在御阶下，玄色官服笔挺如松，眼底却藏着星火。
“民女以为，婚约事小，国体事大。”她声音清润如泉，“沈统领若娶杜小姐，日后查案难免落人口实。倒不如暂缓，待杜家清白查明，再论婚嫁不迟。”
殿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殿外雪化的声音。
杜丞相扶着案几的手青筋暴起，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孙侍郎摸着胡须点头，赵御史缩着脖子退后半步。
皇帝盯着她，忽然笑了：“林姑娘倒是通透。”他提笔在奏疏上圈了圈，“婚事暂缓，三日后再议。杜卿，你且把这账册的事查清楚。”
退朝时，沈昭故意落后半步，玄色披风扫过林清梧的裙角。
他低声道：“药铺后巷，酉时。”不等她应，便随着人流出了殿门。
夜色裹着寒气漫进药铺时，林清梧刚卸下木簪。
她揉着发酸的后颈，推开二楼窗，见雪地上有串陌生脚印——从街角那棵老槐树下延伸到药铺门口，鞋印是新的，还沾着南门外的红土。
“林姑娘。”
她转身时，见一个灰衣人立在楼梯口，斗笠压得低低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破锣。
对方从怀里摸出封信，放在桌上便退，走到门口又停住：“信里的字儿，莫给旁人看。”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林清梧捏着信，烛火在纸上投下摇晃的影。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刚要拆开，却瞥见信封背面有行小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小心你身后的人”。
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烛芯噼啪炸响。
林清梧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上，杜丞相在她说话时，目光曾越过她肩头，落在某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