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府
春雨淅沥,一辆青布马车碾过京城郊外的泥泞小道。车轮陷入水洼又艰难拔出,溅起的泥浆在车帘上留下斑驳痕迹。祁无念掀起车帘,十六年来第一次看清这座囚禁她的庄子全貌——灰墙黛瓦隐在烟雨中,像极了她模糊记忆中母亲的面容。
"三小姐,仔细着凉。"丫鬟香云递来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披风,眼中藏着掩不住的怜悯。这丫头是三天前突然被派来的,说是要伺候小姐回府,可那双眼睛里总闪着探究的光。
祁无念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内衬里暗绣的"祁"字。针脚细密却略显陈旧,想必是库房里积压多年的旧物。这是三日前突然出现在庄子上的"赏赐",连同那封盖着相府朱印的家书一起,宣告她被遗弃的人生即将改变。
"香云姑娘,前面就是相府了吧?"车夫老周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香云刚要应答,祁无念却突然按住她的手腕:"且慢。"她掀起车帘一角,目光如刀般刮过远处渐显的朱红大门。相府门前的石狮在雨中显得格外狰狞,几个披蓑衣的家丁正在檐下避雨。
"三小姐?"香云不解地望着她。
祁无念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待会进府,你把这个交给西角门当值的李嬷嬷。"荷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兰草,里面装着她在庄子上晒干的药草。
香云瞪大眼睛:"三小姐怎知..."
"我虽十六年未入府,但每月送米粮的都是李嬷嬷的外甥。"祁无念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去年冬天她风湿发作,是我给的药方。"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香云手里的荷包差点掉落。祁无念眼疾手快地接住,指腹在荷包暗层轻轻一按——那里藏着她用庄上野蜂毒液淬过的银针。这是她过去三年偷偷练就的本事,庄上的老猎户教的。
"三小姐真是...心细如发。"香云的笑容有些僵硬。
雨势渐大,马车终于停在相府西角门。铜环在雨中泛着冷光,祁无念刚踏过门槛,一盆腥臭的狗血迎面泼来。
"去去晦气!"穿着绛紫比甲的婆子叉腰而立,身后几个丫鬟捂嘴窃笑。血水顺着祁无念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香云惊叫一声要去取帕子,却被祁无念抬手制止。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被泼得满身狼藉的少女径首走向庭中水缸,掬起清水洗净面容。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不是在当众受辱,而是在完成某种庄严仪式。
"倒是个硬骨头。"廊檐下传来珠玉相击的脆响。嫡姐祁无忧执着一柄泥金芍药团扇缓步而来,十六岁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发髻,眼底淬着毒,"可惜选秀不是比谁骨头硬。"
祁无念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突然从袖中抖出一物:"姐姐说的是这个么?"她掌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玉牌,上面刻着"祁氏无念"西个小字——这是选秀女子的身份凭证。
祁无忧脸色骤变。这玉牌本该在管家手中,三日后才会发给参选女子。她猛地合拢团扇:"你偷..."
"是老夫人命人送来的。"祁无念将玉牌收回袖中,声音轻得像在讨论天气,"说是让我提前熟悉规矩。"她故意露出玉牌一角——那里有个极小的"宋"字,正是祁家老夫人宋氏的私印。
一阵沉默。雨滴砸在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带她去沐浴更衣。"祁无忧突然转身,团扇边缘在祁无念手臂上刮出一道红痕,"别让晦气冲撞了明日来的教习嬷嬷。"
等众人散去,香云才敢凑近:"三小姐何时得了这玉牌?奴婢明明..."
"假的。"祁无念从袖中取出玉牌,轻轻一掰就断成两截——这是她用庄上的滑石仿制的,"真的在这儿。"她解开衣领,露出挂在颈间的一块温润白玉。这是今早一个神秘人翻墙送来的,随玉牌附着的纸条只写了西个字:"静待良机"。
沐浴用的热水迟迟未到,祁无念索性自己打了井水。脱衣时,她摸到腰间暗袋里的那包药粉——用庄上毒蘑菇晒干研磨的,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昏睡三天。这是她的保命符,从十二岁起就随身携带。
"三小姐,老夫人传您过去。"香云在门外轻唤。
祁无念迅速穿好那件半旧披风,在系带时悄悄将药粉转移到了袖袋。穿过三道回廊时,她注意到每处拐角都站着陌生的侍卫,他们的佩刀制式不像相府惯用的。
宋老夫人的寿春堂烛火通明。祁无念刚踏入门槛,就听见茶盏重重搁在几上的声响。
"跪下。"
祁无念垂眸跪下,视线却悄悄扫过厅内——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个戴面纱的妇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腕上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怕是宫里才有的贡品。
"抬起头来。"
祁无念依言抬头,正对上老夫人锐利的目光。这位执掌祁家三十年的老人眯起眼睛:"像,太像了。"
面纱妇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夫人立刻转了话题:"明日太后派金嬷嬷来教规矩,你..."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祁无念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半块褪色的红绸,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松枝。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檀木珠子滚落一地。面纱妇人猛地站起,又被老夫人一个眼神按回座位。
"这...这是..."
"我娘临终前缝的。"祁无念轻声道,"她说若有一日见到老夫人,就问问您,永和七年的松花酿可还留着?"
满室死寂。屋外惊雷炸响,照亮了老夫人瞬间惨白的脸。
"都退下。"老夫人声音嘶哑,"我与这丫头...单独说话。"
当最后一名丫鬟带上门,老夫人突然老泪纵横:"她还活着?那个荷包..."
"娘亲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祁无念平静地说,"但她留了话,说若有人问起荷包,就告诉那人——'松枝断了,根还连着'。"
老夫人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半块同样的红绸,两块残片竟严丝合缝。绣面上原本歪扭的松枝连成了一棵挺拔的青松。
"你娘不是婢女。"老夫人突然压低声音,"她是..."
窗外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老夫人立刻收声,转而高声道:"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今晚不许吃饭,去祠堂跪着!"
当祁无念被粗使婆子"押"去祠堂时,她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松鹤堂的窗纸上,分明映着两个激烈争执的人影。
祠堂阴冷潮湿。祁无念跪在蒲团上,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牌位。最下层有个被灰尘覆盖的空白牌位,她伸手拂去灰尘,露出底下极浅的刻痕——"云氏"二字依稀可辨。
"果然..."她喃喃自语,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这是今早随玉牌一同送来的,簪头暗藏机关,轻轻一旋就露出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汝母云氏,工部侍郎女。永和七年,携密图逃。"
祠堂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祁无念迅速烧掉纸条,转头看向窗外——一个黑影正无声无息地掠过树梢,看身形,分明是白日里送玉牌的神秘人。
雨更大了。相府西角的梧桐树上,陆临渊收起窥看的铜镜,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与祁无念颈间一模一样的玉牌,牌面背后刻着细小的字:
"福缘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