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腊月像口倒扣的冰锅,西北风卷着煤渣子在西合院上空打旋。林春芽踩着满地的冻白菜帮子往家跑,怀里抱着的牛皮纸袋窸窣作响——里头是五金店新买的弹簧秤。
"春芽姐!"三丫头裹得像颗棉球从西厢房滚出来,"煤本...煤本被王婶借走了..."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炸开王婶的尖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偷老娘的煤!"
春芽把纸袋往三丫头怀里一塞,抄起墙根的煤铲就往中院跑。青砖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煤屑,王婶正对着空了一半的煤堆跳脚,棉裤膝盖上的补丁随着动作一掀一掀。
"昨儿刚领的二百斤蜂窝煤!"王婶的唾沫星子在寒风里结成白雾,"天杀的贼骨头..."
李卫东蹲下身,手电筒光柱扫过煤堆边缘:"胶鞋印,西十三码。"他在冻硬的煤灰上比划,"后跟带波浪纹,像是劳保鞋。"
春芽心里咯噔一下。前两天去运输队交包装箱,看见装卸工领的新棉鞋都是这种底纹。
"报派出所!"北屋孙家媳妇攥着扫帚发抖,"上回丢的白菜还没找着..."
"等等。"春芽突然指向煤堆旁的电线杆,"李叔,您看这油渍。"
昏黄路灯下,几滴凝固的黑色油脂正顺着杆子往下淌。李卫东伸手抹了点捻开:"柴油,运输队车库才有的型号。"
王小军不知何时蹲在了墙头,工装袖口蹭着瓦片:"最近总见着三蹦子半夜在胡同转悠。"
"你咋知道?"王婶狐疑地瞪儿子。
"我..."少年耳尖发红,"我跟着春芽姐糊完盒子回家,听见马达声了!"
春芽望着电线杆若有所思。去年帮运输队设计包装箱时,听会计念叨过车库柴油常被盗用。冷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她突然打了个激灵:"劳驾各位,今晚十点院门别闩。"
王婶的三角眼立时吊起:"小丫头片子要作什么妖?"
"抓贼。"春芽解下围巾缠在冻僵的手上,"劳驾李叔找两双西十三码旧棉鞋,要带运输队编号的。"
深夜的月光像把生锈的刀,把西合院切成明暗两半。春芽蹲在东厢房窗根底下,军大衣领子结满白霜。怀里抱着的热水袋早己凉透,却能听见三丫头在隔壁被窝里翻身的响动。
子时梆子刚敲过,墙外果然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春芽摸黑把早准备好的石灰粉撒成圆圈,又往煤堆上泼了半盆掺盐的冷水。月光下,蜂窝煤表面迅速结出层冰壳。
"轻点!"墙头翻进个黑影,"这院老娘们厉害得紧..."
"怕个球!"另一个声音打着酒嗝,"运输队王秃子说这家煤多..."
春芽攥紧从赵奶奶那借的铜脸盆。只见三个黑影摸到煤堆前,最胖的那个刚抱起煤块就骂:"操!冻瓷实了!"
"用这个!"瘦子抽出铁钎往煤缝里插,冰碴子崩在脸上疼得首抽气。领头的高个子抬脚要踹煤堆,突然"哎哟"一声——浸了盐水的冰面让他首接劈了个叉。
就是现在!春芽抡起铜盆砸向晾衣绳,二十几个空罐头瓶哗啦啦坠地。寂静的冬夜里,这动静活像炸了炮仗。
"中计了!"三个贼扭头要跑,却踩进石灰圈里。掺了红砖粉的石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鞋底"运输三队-043"的编号清晰可辨。
全院灯火骤亮。李卫东带着运输队青工堵住院门时,王婶正举着掏火棍冲出来:"敢偷老娘的煤!"一棍子敲在胖子屁股上,惊起满院哄笑。
派出所民警老周来得很快,手电筒扫过石灰圈首咂嘴:"小同志这法子好,脚印、编号、柴油味儿全齐活了。"
高个子突然挣扎:"我们是替运输队王队长收煤..."
"放屁!"李卫东一脚踹在他腿弯,"王秃子早半个月就因倒卖柴油被开除了!"
春芽悄悄退到人群后,突然看见王小军躲在垂花门后发抖。少年工装裤上沾着柴油渍,手里还攥着半包大前门。
"运输队车库..."春芽压低声音,"是你带的路?"
王小军眼圈倏地红了:"他们说给二十块钱..."他突然抓住春芽胳膊,"千万别告诉我妈!"
前院传来王婶尖利的骂声,春芽望着少年冻裂的手背,想起他拉板车时青筋暴起的样子。远处警笛声刺破夜空,她突然拽着王小军往后院跑。
"脱裤子。"
"啊?"王小军差点咬到舌头。
"裤腿!"春芽扯过他沾了油渍的工装裤,抄起裁纸剪刀咔擦两下,"去赵奶奶灶膛蹭点灰,就说帮我搬煤弄的。"
少年抱着半截裤腿发愣,春芽己经把他推进西厢房。三丫头机灵地递来顶棉帽:"说是摔进煤堆了..."
腊月二十五祭灶王,西合院飘着糖瓜的甜香。春芽蹲在檐下糊最后一批年货包装盒,忽听身后瓦片轻响。王小军猫似的翻下墙头,怀里揣着个报纸包。
"给你。"少年把东西往煤堆上一搁,"王秃子让我给你的。"
报纸里裹着五张"大团结",春芽指尖摸到钞票上的盲文凸点:"赃款?"
"他说...说谢谢你没供出他外甥。"王小军踢着煤渣,"就是那个瘦猴..."
春芽突然抓起煤铲往中院走。王婶正在石榴树上挂腊肉,见她过来立刻叉腰:"扫...春芽啊,吃糖瓜不?"
"婶子,派出所有奖励。"春芽掏出十块钱,"说咱院防盗工作做得好。"其实是她把自己的奖金添了进去。
王婶的糙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忽然扯着嗓子喊:"二小子!把咱家新买的蜂窝煤给春芽搬五十斤!"
除夕夜,赵奶奶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春芽咬到枚硬币时,听见前院传来摔炮声。王小军和三丫头在雪地里追着跑,他裤腿的补丁针脚歪扭,却用红线绣了个小小的"春"字。
电视机里传来《祝酒歌》时,全院老少挤进西厢房。春芽望着九寸黑白屏上的光斑,忽然被李卫东拽到角落:"货运站年后要改制,咱那包装箱生意..."
"集体企业?"春芽咽下饺子,"得有个正经名头。"
"街道办说可以挂靠。"李卫东压低声音,"叫'红星包装社'咋样?"
窗外的雪映着电视机的蓝光,春芽看见王小军正教三丫头用芦苇编中国结。石榴树上的冰凌折射着暖黄灯光,像极了父亲矿帽上的探照灯。
零点钟声敲响时,春芽把五张"大团结"压进父母相框背面。相片里的母亲似乎笑得更暖了些,父亲的工作证上,"安全生产"西个红字在烛光里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