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的蝉鸣扯得绵长,红星社的靛蓝布在烈日下泛着金属光泽。春芽握着长竹竿翻晒布匹,忽见煤渣路上腾起一溜黄烟——绿皮卡车碾过晒蔫的狗尾巴草,车斗里滚下几块蜂窝煤,碎渣子在地上拼出歪扭的"王"字。
杨师傅的顶针盒"当啷"摔在地上,铜圈滚到门槛外。春芽弯腰去拾,瞧见碎煤渣里掺着颗松塔,鳞片缝隙塞着蓝线头——正是王小军棉袄里扯出的那种。卡车司机摇下车窗喊:"劳驾挪挪晾布架!"胶东口音裹着股熟悉的煤烟味。
黄昏时分,春芽在压水井旁涮染缸。井绳突然绷紧,轱辘转得吱呀响——有人替她摇满了水桶。回头撞见个戴前进帽的身影,帽檐压得低,下巴颏泛着青胡茬,脖颈处那道疤叫汗水浸得发亮。
"黑河的冻梨..."王小军从挎包掏出布兜,二十八个梨化得只剩黏糊糊的糖汁,"路上遇着山洪,耽搁了。"春芽接过布袋,指尖触到包底硬物——半块磨得锃亮的桃核,刻着"春"字的沟槽里嵌着靛蓝染料。
杨师傅的裁缝摊飘来艾草香,老花镜片映着两人身影:"小军子这趟走绥芬河,见着鄂伦春人的鱼皮衣没?"少年闷头卸煤,后腰别着的桦树皮水壶晃悠悠,壶身用煤灰画着匹奔马——马尾恰是春芽当年补在他裤脚的红线。
三伏天的暴雨来得急,春芽抢收晾晒的蓝布。王小军踩着煤堆翻上房檐,旧胶鞋在瓦当上打滑,却稳稳接住飘向阴沟的布角。雨帘里两人各拽布匹一头,雨水顺着布纹淌成道道溪流,把"京都巧手"的匾额洗得金漆斑驳。
夜里修锅炉,王小军赤膊钻进炉膛。春芽举着马灯照看,见他脊梁上的煤灰混着油汗,结出龟背纹似的痂。递扳手时瞥见他腰间别着把牛角梳——梳齿缠着蓝线,正是红星社缝纫机常用的十六股捻线。
中秋夜分月饼,王小军那份自来红搁在青砖井台上。油纸包被露水浸软,掰开竟是椒盐五仁馅——去年他运煤路过天津卫捎的麻饼味。春芽尝了口,硌着半枚顶针,铜锈混着枣泥,在舌尖泛起陈年的涩。
寒露风吹落槐叶时,红星社接到批劳保服订单。王小军帮着搬布匹,指节粗了几轮,仍记得把靛蓝布角对齐车斗的旧伤痕。春芽递棉纱手套,发现他掌心新茧叠旧茧,纹路连起来像幅北疆的货运图。
冬至包饺子那晚,王小军蹲在煤堆旁剁白菜。春芽和面时,见案板缝嵌着颗蓝莹莹的煤精——原是他在黑龙江矿上刨的。杨师傅眯眼对着灯瞧:"这物件塞进灶膛,能烧出琉璃光。"少年闷头往炉膛添煤,火光映得后颈发烫,那道"春"字疤在热浪里忽明忽暗。
腊月祭灶前,卡车又该启程。王小军往红星社门环系了串狼牙,最大那颗钻着孔,塞着卷靛蓝布条——展开是幅铅笔描的路线图:红星社天井到黑河货站,每处弯道标着颗桃核,终点的五角星旁歪扭着"等我"二字。
春芽在染缸边熬了整宿,新染的蓝布比往年深三分。晨光里王小军发动卡车,后视镜突然晃进抹靛青——春芽的围巾在副驾飘成旗,线头缠着颗刻梅的桃核,随引擎震颤在挡风玻璃上敲出细碎的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