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三年深秋,大都城外泥洼村的土坯墙根下,李二狗攥着枯梅匕首,指节泛白。村口那顶官轿里,新税吏张屠户正拿脚碾着里正赵老的手——这姓赵的为凑“包银”,把村里最后十担谷都交了,如今连给老娘发丧的钱都掏不出。
“恁娘的!拖拖拉拉作甚?”张屠户的公鸭嗓刺得人耳朵疼,“包银不够,拿人抵!”他斜睨赵老发抖的身子,突然笑出褶子,“要不,把你家那绣娘闺女送来?爷最近缺个暖床的——”
二狗喉头一紧,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也是这般寒夜,他爹被前税吏按在磨盘上,娘扑过去时,血溅在土墙上,红得像极了最近出现的“血梅”标记。那时他才十岁,蜷缩在柴堆后,听着爹咽气前的话:“二狗,跑……别当站户……”
泥洼村半数人家是“站户”,专为元廷驿站养马、供粮。二狗家祖祖辈辈被这身份捆死——驿站来个芝麻官,就得交出十匹马、百斤粮,交不出就拿人抵。那年鞑子将军过境,驿站要三十匹好马,他家只剩瘦骨嶙峋的老马,税吏一脚踹翻爹的药罐:“死了也得交!” 爹娘当晚就用那药罐绳,在梁上打了死结。
二狗成了孤儿,却没跑成。十五岁那年,他摸进张屠户家偷粮,被护院按在地上打。阿秀就是这时出现的——她抱着绣绷挡在二狗身前,绣绷上的并蒂莲被血染红,“他是来给我送丝线的!” 护院啐了口,骂骂咧咧走了。阿秀蹲下身,给二狗擦血:“你瞅瞅你,手又划破了。” 月光透过破窗,照得她脸泛柔光,二狗却不敢看——他是贼,她是绣娘,给地主家绣嫁妆的。
二狗开始劫富济贫,专挑贪官恶霸。每次得手,就把枯梅匕首扎在现场——那是他爹生前刻的,木柄裂了道缝,像道疤。村里渐渐传开“鬼盗”的传说:“是南宋兵爷的魂!夜里飘着走,专抢鞑子!” 老人们说这话时,眼角发亮,仿佛看见旧时光里的抗元义士。
可今年中秋后,事情变了。邻村的刘地主家,不仅金银被劫,人还被割了喉,现场插着支血梅——红得妖异,像刚从血里捞出来。官府贴出告示:“缉拿鬼盗,格杀勿论!” 二狗盯着告示上的“血梅”,手心沁汗——这不是他的手法。
更糟的是,张屠户盯上了他。那天夜里,二狗翻进赵老宅院偷账册(想揪出张屠户贪墨的证据),却听见厢房传来惨叫。他摸过去,透过门缝看见张屠户举着刀,逼赵老画押:“把鬼盗的屎盆子扣李二狗头上!就说他杀了刘地主——” 赵老磕头如捣蒜:“爷!那二狗是阿秀相好……” “那就把阿秀也捆来!”
阿秀被关在赵老柴房时,正逢霜降。柴门缝漏进的风像冰碴,她攥着绣绷上的并蒂莲,指甲抠进木柱——血珠渗出来,和十年前救二狗时一样。“二狗会来的……” 她咬着唇,想起他 last 次受伤,自己熬夜给他缝补衣服,他却躲在阴影里:“阿秀,俺是贼,会拖累你。” 她那时答:“拖累?你救过俺三次!地主儿子想强占,是你把他推进粪坑;前年旱灾,是你偷了粮仓的粮,分发给乡亲……”
柴房突然传来响动,阿秀绷紧身子——进来的却是个老乞丐,衣裳破得像筛子,却有双发亮的眼睛。“丫头,知道鬼盗的真事儿不?” 他往墙角一蹲,掏出个馕饼,“当年南宋有支义军,叫‘枯梅军’,专劫元兵粮草。后来全军覆没,首领临死前发愿:化作鬼盗,世世劫鞑子!” 阿秀盯着他:“您是谁?” 老乞丐笑了,眼角皱纹堆成沟壑:“俺?俺是那首领的马夫……也是你爹。”
原来阿秀爹是南宋遗将,抗元失败后隐姓埋名,守着个惊天秘密:枯梅军当年把粮草换成金银,埋在村西枯井里,井口刻着枯梅标记。“鞑子最近在查这批财宝,张屠户和赵老想献给官府邀功。” 老乞丐咳得厉害,血溅在馕饼上,“二狗是条好汉,可他不知道,真正的鬼盗……是这财宝的诅咒——谁碰它,就会被冤魂缠上。” 阿秀攥紧绣绷:“那血梅案……” “是张屠户雇的死士!他们想嫁祸二狗,再逼他找宝藏!”
话音刚落,柴房传来重物倒地声。阿秀透过门缝,看见二狗像只狸猫扑进来,腰间枯梅匕首还滴着血——他宰了两个护院。“阿秀!” 二狗扯开绳索,却见老乞丐闭眼不动,手心里攥着半块枯梅玉牌。阿秀扑进他怀里,泪砸在他肩窝:“我爹……他说你是好汉。” 二狗浑身发颤,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公鸭嗓:“李二狗!你杀了刘地主,还敢劫人?” 火把映红了天,张屠户带着衙役包围了柴房。
二狗抱着阿秀躲进枯井时,才发现井底刻满枯梅纹。老乞丐说的财宝果然在这——金锭码得像小山,兵器上还缠着南宋的军旗。“碰不得!” 阿秀爹的话在耳边响,二狗却不管,抓起把长刀:“他们要抓俺,就拿这些拼了!” 阿秀拽住他袖子:“二狗,你听!” 井外传来诡异的笑声,像有无数鬼魂在飘:“枯梅军……还魂了……”
张屠户带着衙役下井时,火把突然灭了。黑暗里,响起铁器碰撞声,接着是惨叫。二狗护着阿秀往外摸,撞见个戴鬼面具的人——黑袍、白脸,走路没声儿,像极了传说里的鬼盗。“是你!” 二狗认出那身形,是张屠户!面具裂开条缝,露出张屠户扭曲的脸:“李二狗!把宝藏交出来!否则……” 他话没说完,胸口突然插了支枯梅匕首——老乞丐的尸体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双眼圆睁,像在索命。
衙役们吓得疯跑,张屠户倒在血泊里,血在井底漫开,竟真成了“血梅”。二狗抱着阿秀爬出井,看见赵老跪在地上磕头:“鬼爷饶命!都是张屠户逼俺的……” 乡亲们也围了过来,看着井底的金银,有人哭有人笑。老乞丐的尸体被抬上来时,阿秀发现他手里的玉牌,和二狗的枯梅匕首竟是一对。
事后,官府撤了告示——毕竟张屠户的罪行被账册曝光,赵老也被发配边疆。二狗没碰那些财宝,只拿了把枯梅军的旧刀,和阿秀离开了泥洼村。他们一路往南,听说有支反元义军在招人,二狗把刀磨得雪亮:“阿秀,俺以前只敢偷,现在想堂堂正正打鞑子。” 阿秀笑着给他补刀鞘,绣上并蒂莲:“好,我给义军绣军旗。”
多年后,元朝末年,天下大乱。有个老猎户说,见过个背刀的汉子,夜里摸进鞑子官邸,留下支枯梅——百姓都叫他“鬼盗”,说他是南宋义军的魂,也有人说,他就是当年泥洼村的李二狗。
而阿秀总会对孙子说:“你爷爷啊,笨得很,当年偷粮都能被护院抓住……但他的心,比月亮还亮堂。” 孙子眨着眼:“那爷爷是鬼吗?” 阿秀望着窗外的月,笑出满脸褶子:“他啊,是活在人心里的鬼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