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攥着铜镜的手在棉衣袖管里沁出薄汗。
天刚蒙蒙亮,他就裹着层霜花推开了王瞎子那间破土屋的门。
老猎户正蹲在灶前添柴,烟锅子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听见响动抬头时,浑浊的眼珠突然缩成针尖——他盯着顾长风怀里的青铜镜,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烟杆。
"顾队长..."王瞎子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您昨儿夜里是不是下了村东头那口老井?"
顾长风心里一紧。
前晚从井里爬出来时,他特意绕开了村民聚集的地方,这老猎户怎会知道?
他把铜镜轻轻搁在炕桌上,镜面蒙着的灰被灶火映得泛出幽光:"您认得这上面的纹路?"
王瞎子没接话,枯瘦的手掌悬在镜面上三寸处,像被烫到似的猛缩回来。"封魂印!"他突然拔高了嗓门,烟杆"啪"地砸在地上,"七十年前我爷爷给我讲过,当年老金沟挖出来过这种东西——用活人血肉炼七七西十九天,把怨气封在铜里,专门锁灵气的!"
顾长风想起昨夜镜面上浮现的三条纠缠符号,喉结动了动:"锁灵气?"
"灵脉走的是地底下的气,就跟人血脉似的。"王瞎子抓起铜镜,指甲在边缘一道细缝里抠出点黑渣,凑到鼻端闻了闻,脸色瞬间煞白,"您闻闻,这是尸油!
小鬼子拿死人养这邪物,就是要让咱们的灵脉喘不上气!"
窗外传来金秀兰喊开饭的声音,顾长风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想起井里那些村民模样的"活死人",伤口里的黑渣,松本健次说的"鱼饵"——原来从一开始,日军就在用这面镜子引他找线索,而线索本身,就是破坏灵脉的钥匙。
"得烧了它!"王瞎子突然把铜镜往顾长风怀里塞,"当年老金沟那面镜子,最后是拿雷火劈的,烧完三天三夜,山里的泉水才重新冒清...顾队长,这东西留在营里要招灾!"
顾长风攥紧铜镜,掌心被边缘的纹路硌出红印。
他想起昨夜密营外的山林里,松本健次站在树影下的冷笑——如果现在烧了镜子,日军会不会就此收手?
或者,这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望着王瞎子颤抖的眼角,轻声道:"叔,我得留着它当引子。"
老猎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弯腰捡起烟杆:"随你吧...但夜里千万别搁枕头边。"
是夜,顾长风把铜镜压在枕头底下。
他裹着破军毯躺在火塘边,听着外头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桦树皮屋顶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耳尖突然捕捉到细弱的呜咽。
"爹!娘!"
这声喊像根冰锥扎进太阳穴。
顾长风猛地睁眼,眼前的火塘不见了,换成了九·一八那晚的场景——爹娘被日军反绑在村头老槐树上,爹的棉袍浸透了血,娘的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可他仍能看见她嘴角的血沫。
"小风...跑..."
"顾队长救我!"
另一个声音混进来。
顾长风转头,看见井边那些"村民"正向他爬来,刘老汉的指甲抠进雪地,拖出条条血痕;栓子的喉咙被撕开个洞,黑血汩汩往外冒,却还在喊:"我们不想害人啊!"
"闭嘴!"顾长风吼了一嗓子,抬手要拔枪,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穿军装——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十西岁那年的青布衫,是爹娘最后一次带他去镇上赶集时买的。
"灵脉要断了..."
这声音像是从地底涌上来的,混着万千人的叹息。
顾长风踉跄着后退,撞在面冰凉的墙上——是那面铜镜,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的影子,而是无数红点,像撒在地图上的朱砂。
"咳!"
顾长风呛着坐起来,额角的汗把枕头都洇湿了。
火塘里的余烬还亮着,铜镜不知何时滑到了他手心里,镜面泛着幽蓝的光,上面浮着串歪扭的符文,像是用鲜血写的。
他摸出怀里的铅笔,在破报纸背面飞快描摹。
符文的笔画钻进他太阳穴里跳,像有人拿细针一下下挑神经。
等最后一笔写完,铜镜"当啷"掉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棉絮都被汗浸透了。
"这些符号..."他盯着报纸上的歪扭线条,突然想起王瞎子说的"灵脉节点"——三天前哨兵在东山发现的日军新据点,地图上标红圈的位置,不正是符文里三个交叠的点?
天还没亮透,密营外就传来马德胜的骂声:"他奶奶的小鬼子,贴的什么狗屁告示!"
顾长风裹着大衣跑出去,正看见几个战士围着棵老榆树。
树干上贴着张黄纸,墨迹未干的毛笔字刺得他眼睛疼:"天道有变,中华气数己尽,皇军代天承运,尔等速速归降。"
"还有广播!"金秀兰从北边跑过来,脸冻得通红,"我去河边打水,听见山那头放留声机,说什么'灵脉枯竭,草木不生,再抵抗就是违逆天命'..."
顾长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坳里几个村民正背着包袱往南走,有个老太太跪在雪地里,额头叩得通红:"老天爷开开眼,别收了咱们的福气啊..."
"松本那老鬼子玩阴的。"马德胜吐了口唾沫,"前儿夜里摸了咱们的粮库,今儿又来这套攻心术。
顾队长,要不我带几个人去把广播站端了?"
顾长风没接话。
他望着村民们慌乱的背影,想起昨夜镜中那些红点——日军的祭坛,很可能就藏在东山据点里。
如果现在去端广播站,松本肯定会警觉;可要是再拖几天,等祭坛的仪式完成...
"德胜,你带一班人去南边村子安抚百姓。"顾长风把报纸上的符文折好塞进口袋,"秀兰,你留在营里教伤员认那些告示,告诉大伙儿别信鬼话。"
"那您呢?"金秀兰攥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顾长风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枪套里还塞着那面铜镜:"我去趟东山。"
东山据点的岗哨比往常多了一倍。
顾长风趴在雪堆里,望着山梁上新建的木栅栏,还有栅栏后那座用黑布蒙着的高台——昨夜镜中符文的形状,正和高台的轮廓重叠。
"队长,那高台底下有动静。"身边的小孙压低声音,"我听见凿石头的声音。"
顾长风眯起眼。
月光下,几个日军正用帆布往高台上搬东西,其中一个木箱没搬稳,"啪"地摔在地上,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石头——上面刻着的,正是他昨夜在镜中看到的符文。
"祭坛。"他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灵气在他指尖跳动,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灵脉的存在——往常它们像温和的溪流,此刻却像被抽干了水的河床,裂开无数道触目惊心的缝。
"跟我来。"顾长风拽了拽小孙的衣袖,"从西边排水沟摸进去。"
高台上的黑布被风掀起一角,顾长风借着月光看清了——祭坛中央立着块两人高的石碑,符文密密麻麻爬满碑身,碑底堆着半人高的碎骨,泛着青灰色的光。
"队长!"小孙突然拽他胳膊,"那石碑在吸灵气!"
顾长风伸手触碰石碑。
指尖刚贴上石面,剧烈的眩晕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远古的巫师在山巅起舞,用青铜鼎承接灵脉的光辉;明朝的戍边将士在城墙下埋下镇灵珠,鲜血渗进泥土里开出红花;而现在,松本健次握着铜钉,正往灵脉最旺盛的节点里扎...
"他们要让整个东北失去灵气!"顾长风吼出声,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成血红色。
石碑表面的符文泛起红光,他听见森田义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好,顾队长,你帮我激活了最后一个阵眼。"
顾长风仰头,看见森田站在祭坛高处,手里攥着面和他怀里一模一样的青铜镜。
月光照在森田脸上,他的笑容像条吐信的蛇:"灵脉共鸣的滋味如何?
等你醒过来,就该明白...大日本帝国,才是新的天命。"
石碑的红光刺得顾长风睁不开眼。
他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意识正像雪地里的水一样一点点冻结。
最后一刻,他死死攥住怀里的铜镜,镜面上的封魂印突然亮起来,和石碑的红光撞在一起——
"顾队长!"
小孙的喊叫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顾长风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碎骨堆里。
森田的笑声还在耳边盘旋,他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带着千年的回响:"守脉人,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