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那道影子晃了晃,像是要贴上来。风掠过檐角,吹得铜铃叮当作响,带着几分冷意。
韦昭容攥着短匕的手沁出薄汗,指节却稳得像河西岩崖上的胡杨——这是她十二岁随父在玉门关外学的本事,听风辨位,藏锋守拙。掌心微动,匕首与金凤簪摩擦出细微的金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昨夜地窖里的刑讯声还在耳边打转,夹杂着铁器磕碰和断续的呜咽,仿佛还黏在她的耳膜上挥之不去。
赵延之的玉牌、太子的冷笑、裴砚旧部的暗号,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撞成一片,如乱石投湖,激荡不止。
她原以为不过是家族联姻的俗套,却不想刚及笈便卷进了东宫与边将的棋局。
此刻窗外的动静,怕不是来探她虚实的棋子?
更漏敲过三更二点,水滴落下的声音清脆入耳,如同心跳。
韦昭容突然松了攥着短匕的手,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床沿——这是她与绿翘约定的暗号。木板轻微一震,仿佛有回应传来。
果不其然,外间传来丫头倒茶的响动,窗纸上的影子猛地缩了缩,像被惊飞的夜枭。
她闭了闭眼,突然踉跄着跌坐在床沿,广袖滑落,露出半截素白手腕,皮肤上泛着淡淡冷香。声音里带着三分倦意:“绿翘,这安神汤里加了多少酸枣仁?我竟连烛火都握不稳。”说着抬手一拂,案上烛火“啪”地灭了,油灯熄灭时腾起一缕轻烟,缭绕在空气中。
黑暗里,瓦砾轻响更近了,脚步声几乎无声,但落在她耳中,却如鼓点般清晰。
韦昭容数着心跳,等那道影子贴上窗纸的刹那,突然翻身跃上窗台,以袖掩面,借月光将身形隐在廊下紫藤的阴影里。脚下木质窗棂微微颤动,带着些许凉意从脚底传来。
她瞥见檐角蹲伏的身影——青布短打,腰间悬着枚铜铃,正是昨夜在偏院屋顶见过的。
“裴将军的亲卫,夜里不歇马,倒爱爬房?”她开口,声音清泠如檐角冰棱,惊得那身影差点摔下瓦垄。
柳怀玉稳住身形,月光正好漫过他腰间的铜铃,在瓦当上撞出细碎银光,反射在她眼中,如星屑闪烁。
他原想着这京中贵女不过是个会背《女则》的傀儡,此刻却见那月白身影立在檐下,鬓边金凤簪随着动作轻颤,而她藏在袖中的短匕,正泛着淬过毒的幽蓝。
“韦娘子好耳力。”他翻身落在廊下,手按在刀柄上,却没拔——裴家军不杀手无寸铁的妇人,更何况这妇人手里有淬毒的短匕。皮革手套着刀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韦昭容歪头看他:“裴将军派你来查我,是怕我这韦家嫡女克夫?”她往前走一步,紫藤花落在她发间,香气扑鼻,“还是怕我知道,石堡城旧部的信,根本不是突厥人截的?”
柳怀玉瞳孔微缩,呼吸略重了些。
昨夜他在偏院听见太子说“石堡城旧部有难”,原以为是机密,不想这韦娘子竟连截信的人查出来了。
他后退半步,月光照亮他腰间的铜铃纹路——那是裴家军特有的狼头暗纹,在夜色中隐隐透出冷峻的光泽。
“娘子误会了。”他扯了扯嘴角,“末将只是来送聘雁的。”
韦昭容突然笑出声,短匕“咔”地收回金凤簪里,金属碰撞声清脆利落:“裴将军的聘雁,倒比刺客的刀快。”她转身回房,在门槛处停住,回头时,月光映在她脸上,轮廓分明,“转告裴将军,明日巳时,曲江池畔,我请他看胡商新贡的波斯琉璃盏。”
柳怀玉望着她闭合的房门,月光在门上投下紫藤花影,像极了安西大漠里的骆驼刺——看着娇弱,碰一下扎得满手血。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突然觉得将军那句“京中贵女都是笼中雀”,怕是要改改了。
第二日辰时三刻,韦府后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香气西溢,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韦昭容着了件月白交领襦裙,腕间系着串青玉璎珞,由绿翘扶着往城南别院去。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轻响如钟磬。
路过前院时,她瞥见门房老周在跟个卖糖画的说话——那卖糖画的扁担上挂着串红辣椒,正是她三年前在河西收的暗桩暗号。阳光照在那串红辣椒上,鲜艳欲滴。
“绿翘,”她抚了抚鬓边的金凤簪,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我瞧着城南的胡姬舞伎比府里的好看,你去跟管家说,多带两坛葡萄酒。”
绿翘会意,福身退下。
韦昭容则拐进一条僻巷,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株野菊,正对着卖糖画的摊子。风从巷口吹来,带着糖浆甜腻的气息。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糖画摊的木架,在第三根横木上敲了三下——三长两短,是《河陇记》里记的边民暗号。
“娘子要个凤凰糖画?”卖糖画的老头眯眼笑,手底下的糖稀拉出个凤尾,热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焦糖味。
韦昭容摸出块碎银:“要带爪子的,越利越好。”她将碎银递过去时,指腹轻轻蹭过老头掌心——那里有块箭伤的老茧,是当年玉门关陈校尉的亲兵。
老头的手顿了顿,糖稀在板上拉出道裂痕,转眼又补上:“凤凰爪利,容易伤人。”他从摊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低声道,“前日有个操陇右口音的汉子,在西市问过韦家嫡女的行踪,腰间挂的是太子卫的鱼符。”
韦昭容将油纸包塞进袖中,指尖触到里面叠着的密信,是她昨夜写的“查陇右逃兵”“查裴砚旧部暗号”。
她抬头望了眼街角的茶楼,二楼雅间的窗纸动了动——那是韦府派来监视她的暗卫。风掠过屋檐,吹动帘角,隐约传来杯盏相碰的轻响。
“再帮我查查,”她压低声音,语气平稳却带着压迫感,“太子卫里,谁跟陇右军有旧。”
老头的糖画摊冒出股焦糊味,他麻利地翻着糖画:“娘子当心,近日长安有谣言说,您不满赐婚,勾结河西旧部。”
韦昭容的瞳孔缩了缩,却在抬头时笑得清甜:“谣言?那我倒要谢谢传谣言的人,省得我自己找由头请官府查了。”笑容里藏着针,声音却柔得像春风。
午后的韦府正厅,牡丹香混着酒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苏婉娘扶着丫鬟的手进来,鬓边的步摇叮当作响:“昭容妹妹好雅兴,昨日在城南看胡姬跳舞,今日又要请裴将军游曲江?”她端起茶盏,瓷壁轻碰牙尖,“听说有人不满圣人赐婚,私下勾结河西旧部?”
厅里的笑声顿了顿,气氛骤然沉寂。
韦昭容正给老夫人剥荔枝,指尖在荔枝壳上按出个月牙印,果肉清香扑鼻。她缓缓抬眼,目光像淬了霜的刀刃:“二妹妹这是听谁说的?”她将荔枝塞进老夫人嘴里,甜腻的果香混着药味,“若真是我勾结旧部,官府早该来拿人了。若是谣言......”她顿了顿,笑意更深,“二妹妹该知道,传谣者,按唐律要杖责五十。”
苏婉娘的步摇晃得更急了,脸涨得通红:“我不过是替妹妹担心......”
“替我担心?”韦昭容轻笑,声音温柔却带着寒意,“二妹妹若真想担心,不如替我问问,是谁在太子跟前说裴将军旧部有难——毕竟裴将军的刀,可不长眼。”
厅里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连茶汤都似乎凝固了。
老夫人咳嗽两声,端起茶盏:“都少说两句,明日裴将军要来拜会,昭容收拾收拾。”
是夜,裴府演武场的月光比长安城里亮,洒在青砖地上,如一层银霜。
柳怀玉单膝跪在青石板上,将韦昭容的言行一字不漏地禀报:“她不仅识破末将身份,还约将军明日巳时曲江池。”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金属冰冷触感让他心头一紧,“末将原以为她是笼中雀,不想是只鹰。”
裴砚正在擦刀,刀锋映着他冷硬的轮廓。皮革与刀刃摩擦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石堡城的血、突厥人的箭、安西的沙,都没让他皱过眉,此刻却听得眉峰微挑:“她还说什么?”
“她说,要请将军看波斯琉璃盏。”柳怀玉想起那夜月光下的短匕,寒光犹在眼前,“末将查过,波斯商队昨日刚送了批琉璃盏进宫,她能弄到......”
“韦家的手,伸到西市了。”裴砚的刀“咔”地入鞘,声音干脆有力,“去备马,明日我要亲自会会这位韦娘子。”
他走到演武场边,望着远处韦府方向的灯火,嘴角微微扬起。
风卷着沙粒掠过他的甲胄,像极了安西的夜——那时候他总说京中贵女不懂刀枪,如今倒要看看,这韦昭容,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而此刻的韦府闺房里,韦昭容正对着妆匣里的半块虎符发怔。烛火映在铜制虎符上,泛着幽光。
绿翘端着药进来,轻声道:“娘子,明日裴将军要来。”
她将虎符收进暗格里,指尖抚过祖父批注的《策论》:“兵者,诡道也。”窗外的月光漫过她的侧脸,映得那支金凤簪愈发耀眼——凤凰的爪子,正泛着冷冽的光。
城南西市的茶楼里,赵延之捏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细微的“哒”声。
太子的命令还在耳边:“让谣言再飞两日,等裴砚入瓮。”可他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景,突然想起韦昭容今日在宴席上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太子还是忠王时,看李林甫的眼神。
他摸出袖中的太子私印仿制品,指腹蹭过那枚玉牌,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或许,这盘棋里,能落子的人,不止太子一个。
而在韦府外的巷子里,卖糖画的老头收拾好摊子,扁担上的红辣椒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他拐过街角,消失在一片灯火中,只留下句低语:“韦娘子要查的人,怕是要惊着太子了。”
月光漫过长安的宫墙,将这一切都浸在银霜里。
一场更大的风波,正随着晨钟,悄然漫过朱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