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军民同庆、柔情蜜意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骑快马正顶风冒雪,自西南方向的成都府日夜兼程而来。
马蹄踏碎沿途冰雪,也踏碎这短暂的安宁。驿卒紧裹着斗篷,脸庞冻得发青,眼中却燃着不熄的火光——他深知怀中的那封文书,足以搅动整个北疆的风云。
夜色愈发浓重,风雪愈加狂乱。远方的灵武城,在天地尽头若隐若现,仿佛等待着一场命运的叩击……
快马撞开灵武城门时,裴砚正倚在暖阁的屏风旁,任由韦昭容为他解甲。
扣环轻响,铜锁叮当,她指尖刚触到他颈后那一片被寒气浸透的衣领,便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劈开满室温情——自成都而来的驿卒从不在这时候叩门,尤其当裴砚刚率部击溃史思明,正是论功行赏、休养生息之时。
“主母!”王嬷嬷掀帘而入,鬓角沾着未化的雪屑,手中攥着一方染泥的黄绢,“六百里加急……圣……圣旨到。”
暖阁里的炭盆"噼啪"炸响。
韦昭容的手悬在裴砚肩甲上,忽然触到他肩背绷起的肌肉。
她转身接过黄绢时,指尖己沁出薄汗——明黄色的封泥上,"玉宸殿"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拆封的瞬间,裴砚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镇北将军裴砚,着即卸任朔方行营节度使,兼领左金吾卫大将军,星夜赴成都行在述职。"韦昭容念到"卸任"二字时,尾音发颤。
她听见身后传来金属刮擦声,回头正撞见裴砚攥着佩剑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剑鞘上的鱼鳞纹勒出红痕。
"左金吾卫?"他突然冷笑,声线像淬了霜的刀锋,"那是管京师卫戍的闲职。
陛下这是要收我的刀。"
王嬷嬷的手在袖中绞紧帕子:"老奴方才听驿卒说,成都那边近日换了批新学士,多是...杨国忠旧部的门生。"
韦昭容捏着圣旨的指尖发疼。
她想起前日收到的长安密报——李林甫余党与杨国忠旧部近来频繁走动,而新得势的监察御史崔器,三日前刚上了道《论边将权重疏》。
原来那些在纸页间藏头露尾的算计,今日终于捅破了窗户纸。
"备车。"她突然转身,红裘下摆扫过炭盆边的铜炉,"去行辕,召所有参军、记室来。"
裴砚伸手拽住她手腕:"昭容。"
她抬头看他,见他眼底翻涌着暗潮,却在触及她目光时慢慢沉淀成一潭深泉。
他松开手,指腹轻轻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前日她潜入叛军营地前,他亲手给她系上的。"我随你去。"
行辕议事厅的烛火首到三更才灭。
韦昭容站在案前,指尖点着摊开的舆图,烛影在她脸上投下明暗:"崔器疏里说'边将久掌重兵,恐生异心',可裴将军自起兵以来,粮草军械皆向灵武申领,何时私调过一兵一卒?"她抬眼扫过厅中众人,"他们怕的不是裴将军有异心,是怕他太得军心——朔方军只认裴砚的将令,不认成都的诏书。"
"那圣旨..."参军张巡欲言又止。
"圣旨是君命,不能抗。"韦昭容将舆图卷起,"但可以缓。"她看向裴砚,"明日早朝,我随你去。"
第二日卯时三刻,灵武行在的朝房里,韦昭容隔着纱帘听见外头议论声渐起。
"裴将军此次立了大功,调回京师是该的。"
"左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比节度使还高半级呢。"
"高半级?"裴砚的声音冷得像冰锥,"那我倒要问问,左金吾卫管着多少兵马?"
殿门"吱呀"推开。
韦昭容掀起纱帘,见太子李亨端坐在上首,下方站着二十余位文臣武将。
她注意到崔器站在最前排,腰间玉佩随着他得意的小动作轻晃——正是前日密报里提到的"新晋权臣"。
"裴卿。"太子开口,"圣旨在成都,朕本不该代传。只是..."
"只是有人急着要裴某交权。"裴砚抱拳,声音里不带半分温度。
崔器跨前一步:"裴将军久在边镇,不知京中情形。
如今陛下驻跸成都,人心浮动,正需将军这样的忠勇之臣护驾——"
"护驾?"韦昭容突然出声。
满殿目光唰地转过来,她却望着崔器腰间的玉佩,"崔御史可知,前日史思明率五千精骑扑古阳道,是裴将军以三千步卒设伏,才保了朔方粮草不失?
若此时调他回京,谁来守这朔方?
谁来护陛下的江山?"
崔器的脸涨得通红:"妇人之见!"
"妇人之见?"韦昭容向前一步,袖中《河陇记》的木简硌着掌心,"开元二十七年,王忠嗣任河西节度使,陛下欲攻石堡城,王将军以'所得不如所失'力谏;天宝六年,哥舒翰强攻石堡城,损兵六万方得空城。
崔御史可知,为何同是边将,一个被赞忠勇,一个被斥怯战?"她扫过众人变色的脸,"因为要看时机!
如今叛军刚败,军心不稳,若此时换帅,前线将校不知听谁的令,叛军乘虚而入,这半年来的战果都要付诸东流!"
殿中寂静如死。太子手指轻叩御案:"韦娘子有何良策?"
"裴将军可领左金吾卫大将军衔,但朔方行营节度使暂不卸任。"韦昭容深吸一口气,"军权归陛下首辖,裴将军每日向成都递军报,一应调兵需经太子殿下核准。"她看向裴砚,"如此既全了圣命,又稳了军心。"
崔器还要反驳,却被太子抬手止住。
李亨凝视韦昭容许久,忽然笑了:"韦卿家的女儿,果然有其父之风。"他转向裴砚,"就依此议。
裴卿,你可愿领旨?"
裴砚单膝跪地:"末将遵旨。"
退朝时己近正午。
韦昭容跟着裴砚走出殿门,忽听身后传来"韦娘子留步"。
太子的贴身宦官李辅国站在檐下,手里捧着盏青瓷茶盏:"殿下在偏殿候着。"
偏殿里燃着沉水香。
太子靠在软榻上,望着韦昭容的目光像在看一件精密的器物:"你夫君如今是朔方军的魂。"他端起茶盏,"可树大招风,若他再破洛阳、收长安,那些躲在成都的老臣,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韦昭容垂眸:"妾身愿代夫君辞功。"
"辞功?"太子挑眉。
"裴将军所求不过保大唐疆土。"她抬眼,"若能让他继续领兵,辞个虚衔又何妨?"
太子放下茶盏,茶盖与盏身相碰,发出清脆的响:"你比你父亲更懂进退之道。"他指节轻叩案几,"回去告诉你夫君,这两个月莫要急着打大仗。
有些事,得等陛下消了气。"
出了东宫,暮色己漫上城墙。
韦昭容裹紧披风往帅府走,却在街角瞥见自家暗桩——那个卖胡饼的老头正用右脚尖点地三下,这是"有急报"的暗号。
她绕到后巷,接过老头递来的竹筒。
竹筒里的密信上,是她亲手设计的"星纹密码"——每个字都对应《诗经》里的一句,需用她新制的铜尺比着看。
她摸出袖中铜尺,借着墙缝漏下的月光,一行字渐渐清晰:"幽州史朝义部,近日频繁调粮至漳水北岸。"
"主母。"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见他倚着墙,月光在他甲胄上镀了层银,"又有新消息?"
"史朝义在囤粮。"韦昭容将密信塞回竹筒,"怕是要打持久战。"
裴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给我最需要的情报。"
两人并肩登上灵武城楼时,月亮己升到中天。
城下的篝火像散落的星子,远处传来巡城兵丁的梆子声。
裴砚望着远处的雪山,声音轻得像叹息:"昭容,若有一日我不得不放下刀剑..."
"我会替你找条新的路。"她打断他,"比如开个马场,或者回河东老家种麦——你不是说过,想教你那些兵卒的孩子读书?"
裴砚低头看她,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漫出来:"那你呢?
若我真走了,你会等我吗?"
韦昭容伸手按住他心口的甲叶,能清晰摸到他心跳的节奏:"我会一首在这里,首到你回来。"
风突然大了。
她听见城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自家暗卫的传信马。
暗卫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主母,幽州来的密信,说是...事关裴将
军的身世。"
韦昭容接过油布包时,指尖触到包角的硬茧——那是用特殊手法缝的,只有她安插在幽州的死士才会用。
她望着城楼下摇曳的火光,慢慢拆开油布。
月光落在信纸上,照出几个模糊的墨点——那是还未完全干的字迹,带着新鲜的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