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雾还裹着江潮的湿气,吴县令的官靴己在青石板上叩出急响。
他掀轿帘时带翻了茶盏,温热的茶汤浸透了明黄文书的边角,却顾不上擦,攥着文书就往渔舟上探:"先生!
州府批了!"
涪翁正蹲在船头补渔网,竹梭在指缝间穿得飞快,听见动静也不抬头:"吴大人喘得比江豚还急,可是文书被水鬼叼了?"
"没没没!"吴县令把文书往石桌上一摊,朱砂大印在雾里红得刺眼,"州府准了医道讲席,就设在县学正堂!"他搓着掌心的汗,目光扫过程高——那青年正蹲在船尾剖鱼,银刀起起落落,"先生您看,这讲席......"
涪翁的指尖停在网结上。
江雾漫过他的眉骨,恍惚间,他想起天禄阁焚书那晚,火焰舔着《黄帝内经》的绢页,焦黑的残片飘得比凤凰还高。
如今这"医道讲席"西个字,倒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头发紧。
他伸手抚平文书褶皱,指腹擦过"主持"二字时轻笑:"儒门终究要低头了。"
程高的银刀"当"地掉进木盆。
他甩了甩手上的鱼血,皱眉道:"赵元礼前日还在书院说,讲席是'引巫入儒'。"
"他不甘心。"涪翁扯断一截麻线,"那便让他彻底闭了嘴。"
县学正堂的榆木门被拍得山响时,赵元礼正往案头堆《礼记》《春秋》。
他穿月白儒衫,袖口沾着墨渍,听见动静抬头,见两个弟子抬着块红布裹的床板进来,床板上躺着个面如金纸的青年。
"周明远?"他拂开红布,见那是书院里总咳血的穷书生,"不是让你去后园晒药?"
"赵先生!"抬床板的弟子抹了把汗,"他方才背《孝经》,突然翻白眼栽倒了!"
赵元礼的指尖在《伤寒杂病论》的封皮上敲了敲——这书还是前日被李崇药行抄走的,如今倒成了他论战的筹码。
他扯了扯腰间玉坠,扬声道:"去请涪翁!
就说我赵元礼设坛论医,要辨个'医术是否通义理'!"
晨钟撞响第八下时,涪翁踩着青石板进了县学。
程高抱着针囊跟在身后,王二狗举着草编的针幌子蹦跶,草叶上还沾着晨露。
正堂前的槐树下,百来个儒生围出个圈子,赵元礼站在圈子中央,脚下摆着三坛酒——那是他说的"论输者自罚"。
"李先生来得正好!"赵元礼甩了甩广袖,"我等都道医术不过是'按图索骥'的匠技,先生若能证明医道有义理......"他指了指躺在草席上的周明远,"便用这将死之人做个证!"
涪翁扫了眼周明远——那青年的指甲乌青,唇角挂着涎水,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
他蹲下身,三指搭上腕脉,指腹下的跳动像断了线的算盘珠,时快时慢。
"赵先生如何诊断?"
"阳气虚脱!"赵元礼翻开案上的《难经》,"《难经》有云'脱阳者见鬼',他这是读经太勤,耗了元阳!"他敲着书脊,"只需用西逆汤温补,静养旬日便好。"
"三刻内必亡。"涪翁的手指突然收紧,"这是厥阴逆冲,肝气上犯心肺。"
"荒谬!"赵元礼的脸涨成紫茄,"你当自己是岐伯再世?"
"不妨试试。"涪翁从针囊里取出赤针——那针身泛红,在阳光下像滴凝固的血。
他屈指弹了弹针尾,清越的嗡鸣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散。
程高立刻蹲下来,用掌心托住周明远的手腕;王二狗扒着人缝,把草针幌子举得老高。
第一针扎进太冲穴时,周明远的脚趾猛地蜷缩。
第二针透入内关,他的喉间发出含混的"嗬"声。
涪翁的拇指在针尾轻轻一旋,赤针突然泛起温热的光,像把小团火顺着经络往周明远体内钻。
"醒了!
醒了!"王二狗的尖叫撞碎了寂静。
周明远的眼睫颤动两下,竟真的睁开了眼!
他望着头顶的槐树,声音哑得像砂纸:"我......我方才梦见夫子在讲《大学》......"
"妙手回春!"吴县令拍着大腿站起来,官帽上的红缨乱颤,"赵先生,您的义理能救这命么?"
赵元礼的手死死攥着《难经》,指节发白。
他望着周明远坐起来揉胸口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风卷着槐叶扫过他脚边,那三坛酒的封泥"啪"地裂开,酒液顺着青石板淌成条小溪。
"赵先生可是要自罚?"涪翁站起来,赤针在指缝间转了个圈,"还是说......"他目光扫过围观的儒生,"要学些真义理?"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周小满挤到最前面,他前日还跟着赵元礼骂"医者贱业",此刻却"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先生!
我愿弃儒习医!"
"我也愿学!"
"算我一个!"
呼声像潮水般涌来。
程高望着这些昔日清高的书生,忽然想起三日前自己抱着《针经》副本时,怀里的古印烫得人心慌——如今那些残篇,怕是要填满了。
月上柳梢时,涪翁的渔舟飘在江中央。
程高蹲在舱里整理竹简,烛火映得"诊脉法"三个字发亮。
王二狗蜷在船尾打盹,怀里还抱着那顶草针幌子。
"师父。"程高摸着竹简上的刀刻痕迹,"明日便要刊印《针经》初稿了。"
涪翁望着江对岸的县学——那里的灯火还亮着,隐约能看见几个身影在窗下背书。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古印,残篇的纹路在月光下愈发清晰,连当年天禄阁没烧完的那句"针入三息定生死",都赫然在列。
后舱的暗格里,那只木匣的锁孔里,半根灯芯草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