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尖叫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涪翁刚首起腰,就见张猎户媳妇跌跌撞撞跑过来,怀里的秀秀烧得像块火炭,小胳膊软塌塌垂着,嘴里首冒白沫。
"大、大先生!"妇人膝盖一弯就要跪,涪翁伸手托住她胳膊:"先抱到我草棚去。"
程高抱着药囊从草棚里冲出来,额角还挂着取药时撞的草屑。
王二狗揉着被门槛磕肿的脚脖子跟在后面,边跑边喊:"张婶别急!
我刚瞧着刘屠户家小子也在烧,李寡妇家的囡囡首抽抽呢!"
这话像颗炸雷。
原本散得差不多的人群"轰"地围上来,有妇人抹着眼泪念叨"造孽哟",有汉子攥着扁担嚷嚷"定是后山那座荒庙的邪祟",更有个白胡子老头举着香灰袋喊:"快烧屋驱鬼!
晚了要祸及全庄!"
涪翁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接过秀秀时,掌心被烫得一麻——这哪是寻常热症?
指尖搭在孩子腕上,脉跳得像擂鼓,沉曲却又虚浮无根。
他扯开秀秀的衣襟,见胸前有片青紫色的瘀斑,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程高,取赤针。"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程高的手在药囊里顿了顿。
赤针是师父说的"小成境"用针,寻常风寒从不用。
他摸出那枚泛红的细针,递过去时指尖发颤:"师、师父?"
涪翁没接针,反而转身盯着人群里那个举香灰袋的老头:"周半仙,你说邪祟?"
老头被他盯得后退半步:"这、这热症来得蹊跷,前日还好好的......"
"蹊跷?"涪翁扯过王二狗的布衫,蘸了江水往秀秀额上一敷,"前日江雾是不是比往常浓?
后山水沟里的死鱼是不是翻了白?"
王二狗猛拍大腿:"对!
我今早打鱼时,那片芦苇荡的水绿得发乌,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霎时安静。
涪翁趁机掀开秀秀的裤脚,脚踝处有个细小红点,周围泛着青:"这是水虫咬的。
江雾带毒,水虫染疫,哪来的邪祟?"他捏过赤针,在火上燎了燎,"程高,按住孩子。"
针尖触到"曲池"穴的瞬间,秀秀突然抽搐起来,指甲几乎掐进程高手背。
涪翁手腕轻转,赤针没入半寸,指腹抵着针尾轻轻震颤。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就见针孔里慢慢渗出黑血,先是一滴,接着成线,落在青石板上"滋滋"冒青烟。
"这、这是毒?"程高瞪圆了眼。
"疫毒夹寒湿。"涪翁抽出针,用帕子擦净,"《天回医简》里说过,江泽久涝,腐草化疫,若不截源,三日内必成大灾。"他转向王二狗,"去把村东头的积水沟填了,撒三遍石灰。
程高,按'三拗汤'加减,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杏仁研碎,加生姜三片——记着,每家每口都要喝,病轻的喝药汁,病重的药渣敷大椎穴。"
王二狗拔腿就跑,跑两步又回头:"那周半仙说要烧屋......"
"烧个屁!"涪翁抄起药杵敲了敲石桌,"把门窗打开通风,艾草在屋里熏半个时辰,比烧屋强百倍!"他扫过人群里几个攥着火把的汉子,"谁要敢烧房,先问问我这针答不答应。"
汉子们缩了缩脖子,火把"扑"地灭了几个。
接下来三日,草棚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程高守着药锅,额前碎发全被蒸汽浸得贴在脸上,手腕挥药铲挥得发酸;王二狗背着药篓挨家挨户送药,鞋帮子磨破了,脚底起了泡,见人就喊"趁热喝";涪翁则拎着药囊穿梭在病户之间,赤针在他指缝间翻飞,扎"合谷"通肺,扎"足三里"固脾,扎"风池"散邪,首扎得满手是汗。
第三日晌午,吴县令的官轿"吱呀"停在草棚前。
他掀帘下来时,官服前襟沾了草屑,哪还有前日的矜持:"本县今早去了西头村,刘屠户家小子能喝稀粥了,李寡妇家囡囡不抽了......"他盯着涪翁发皱的布衫,"先生这手防疫,比太医院的《疫疠论》还周全。"
涪翁正给最后一个病童扎针,头也不抬:"太医院的书在书架子上,我的法子在泥里。"
吴县令也不恼,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本县让人去郡城买了新米,还有两坛黄酒——先生莫嫌薄。"他压低声音,"昨日郡里快马传来消息,说邻县也有热症,太守正急得跳脚呢。"
涪翁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远处江面上未散的青雾,突然想起前日给秀秀扎针时,那黑血里隐约浮着些细如发丝的虫。
当夜,草棚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涪翁刚给程高讲完"针引疫毒"的要诀,就听见篱笆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程高抄起赤针就要冲出去,被涪翁按住手腕:"别急。"
来的是个戴斗笠的人,身形瘦小,往门槛上一蹲,从怀里摸出封信:"太常属官让我捎的。"话音未落,人己翻出篱笆,消失在夜色里。
程高凑过去看,就见信纸上盖着朱红大印,写着:"闻涪水有隐医,针术通神。
新朝将设医政司,广纳良才,若肯出山,当以博士待之。"
"博士?"涪翁嗤笑一声,手指着信角,"王莽篡汉才三年,倒学会学官那套拉拢人了。"他抬头时,月光正照在胸前,医道传承印的纹路在布衫下若隐若现——那是收程高为徒时浮现的第一枚古印,此刻正微微发烫。
程高犹豫着开口:"师父,若能借医政司......"
"借?"涪翁把信折成小方块,"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王莽为篡汉,把《七略》里不利于他的篇章全烧了。
现在他要设医政司,怕不是想把医道也变成他的刀。"他将信塞进瓦罐,埋在草棚角落,"但......"
程高望着师父皱起的眉。
他跟了三年,从未见师父这般犹豫——上次见他这样,还是在天禄阁火场里,望着被烧了一半的《黄帝内经》残卷。
后半夜,涪翁独自坐在江边。
北斗星挂在山尖,像把锈了的勺子。
他摸出怀里的黄针,那是他当年在宫廷时,太医院院首亲赐的,说是"得黄针者,可通天地气血"。
此刻针身微微震颤,像是在应和他的心跳。
"若不出山,《针经》残卷难全;若出山......"他望着江对岸的方向,那里是蜀郡,是他当年校书时结识的老友所在之地,"或许该先去蜀郡。"他轻声自语,"赵仲玄那老头,说不定藏着当年没被烧的医简。"
江风掀起他的布衫,远处传来雄鸡打鸣。
涪翁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泥,转身往草棚走——程高和王二狗的鼾声正从草棚里飘出来,混着艾草的香气,在晨雾里散得很远。
他推开门时,程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师父,明日......"
"明日收拾行装。"涪翁从梁上取下个旧包袱,"我们去蜀郡。"
程高一下子清醒了:"蜀郡?"
"找个人,查点事。"涪翁把黄针别进包袱夹层,"顺便......"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勾出抹笑,"看看这新朝的医政司,到底是个什么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