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脚下小镇的诊所,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药柜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将墙壁照得一片惨淡。
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中年医生,正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掉林叙那件被撕扯得边缘毛糙、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绷带”。动作间牵扯到伤口,苏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叙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胶着在医生动作下的伤口上——那道在小腿外侧、被尖锐岩石划开的伤口终于完全暴露出来。皮肉翻卷的边缘红肿发亮,深处渗着组织液和细小的血珠,混合着泥沙草屑,在灯光下显得狰狞而脆弱。他下颌的咬肌瞬间绷紧,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削斧凿,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医生用冰冷的碘伏棉球仔细清创,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苏晚死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另一只手无措地揪着身下检查床冰冷的塑料边缘。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覆盖住了她紧攥着床沿、冰凉颤抖的手。
是林叙。
他依旧没有看她,目光仍死死钉在医生的动作上,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清创的是他自己。但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却传递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和不容动摇的支撑。那暖意透过冰凉的皮肤,丝丝缕缕渗入,奇异地压下了几分尖锐的疼痛和心头的慌乱。
“万幸没伤到骨头,但肌腱韧带挫伤严重,软组织损伤也不轻,加上伤口污染。”医生首起身,摘下手套,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需要清创缝合,打一针破伤风,然后静养。至少一周不能下地受力,避免二次损伤。消炎药按时吃,伤口每天换药,保持干燥清洁。”
缝合的过程漫长而煎熬。细长的弯针刺破皮肤,牵引着黑色的缝合线在皮肉间穿梭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诊室里清晰可闻。苏晚紧闭着眼,身体僵硬,每一次针线的拉扯都让她脊背发凉。林叙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掌心滚烫的温度像一道恒定不变的锚,将她从冰冷的恐惧边缘一次次拉回。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医生剪断线头,开始包扎时,林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松开了覆在苏晚手背上的手,那温暖骤然撤离的瞬间,苏晚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落。
“回去注意,别碰水,别乱动。”医生最后叮嘱。
林叙沉默地点点头,动作极其自然地俯身,再次将苏晚打横抱起。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在山上时更加沉稳、更加小心翼翼,手臂的力量感依旧十足,却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般的呵护,极力避免任何可能牵扯到她伤腿的颠簸。
回到“风花雪月”的房间,气氛与离开时截然不同。空气里残留着风雨过后的潮湿气息,但那份冰冷的疏离感,己被某种沉重而粘稠的东西悄然取代。
林叙将苏晚轻柔地放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受伤的左腿。他拉过薄被,仔细盖到她腰间。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裹着厚厚纱布的小腿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
“饿吗?”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苏晚靠在床头,摇了摇头,只觉得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林叙被撕破的T恤下摆,露出的紧实腰腹线条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手臂上几道被松针划破的血痕己经结痂,但依旧醒目。再想到他抱着自己一路下山、在诊所里沉默守护的样子……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带着一种酸涩的暖意。
林叙没再追问,转身走进了小厨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轻微的锅碗碰撞声和哗哗的水流声。
苏晚疲惫地闭上眼,但小腿缝合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和紧绷感,让她无法真正入睡。昏沉间,她感觉到床垫轻微地塌陷。睁开眼,看到林叙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坐在了床边。
碗里是熬得浓稠软烂的白粥,散发着清淡的米香。
“多少吃点。”林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用勺子舀起一点,动作略显笨拙地吹了吹,然后递到苏晚唇边。
这个动作……苏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看着林叙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手臂上那道醒目的血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微微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口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了空荡冰冷的胃,也奇异地抚平了些许伤口的抽痛。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她小口吞咽的声音。林叙喂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次都吹凉了才递过来,目光始终低垂着,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粥,仿佛那是什么需要精密对待的实验样本。他喂得很沉默,苏晚也吃得沉默。但在这片沉默里,有一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在缓慢流动,将他们之间那冰冷的隔阂悄然溶解。
一碗粥见底。林叙放下碗勺,起身。
“别动。”他简短地命令,随即走进浴室。很快,他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出来,盆沿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他将水盆放在床边的小凳上,拧干毛巾,动作依旧带着点生涩的僵硬。
他单膝跪在床边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裹着纱布的小腿,伸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没受伤的右脚脚踝。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让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林叙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那眼神很沉,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
苏晚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得到默许,他才低下头,开始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擦拭她那只沾满泥污的右脚。从脚踝,到脚背,再到每一根纤细的脚趾。他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瓷器。温热的湿意透过毛巾传递到皮肤上,驱散了山林的冷冽和泥土的腥气,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安全感。
脚趾被他微糙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苏晚的呼吸微微急促,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她看着林叙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额前垂落的碎发,看着他专注擦拭她脚趾的动作……心口那片融化的区域,开始不受控制地鼓胀、翻涌,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
他撕破了自己的衣服给她包扎。
他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山路。
他在诊室里无声地握住她的手。
他笨拙地喂她喝粥。
现在,他半跪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沾满泥污的脚……
这个骄傲的、冰冷的、习惯掌控一切的林叙,此刻却做着这些与他形象截然相反、近乎卑微的照料。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晚心底那扇紧闭的门阀!所有的委屈、困惑、愤怒、以及那被强行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酸涩的热浪猛地冲上鼻尖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苏晚猛地抽回了脚!
林叙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握着毛巾的手停在半空,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她。
他看到苏晚通红的眼眶里,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正汹涌地溢出,顺着苍白却染上红晕的脸颊无声滑落。那双总是清澈锐利、此刻却盛满破碎水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灼热到令人心颤的力量,死死地盯着他。
“林叙……”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看着他,泪水不断滚落,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在山上……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推开我?” 她的控诉带着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现在……现在又这样……” 她哽咽着,目光扫过他撕破的T恤,扫过他手臂上的伤痕,扫过床边那盆温热的水,最后落回他那双深邃而此刻写满惊愕和复杂情绪的眼睛上。
“你这样……算什么?”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被反复撕扯后的脆弱和绝望,“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泣血的悲鸣,带着她所有的迷茫、痛苦和积压的情感,重重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也砸在林叙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
空气凝固了。
林叙半跪在那里,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温热的毛巾从他手中滑落,无声地掉进微凉的水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看着苏晚泪流满面、脆弱又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控诉和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那冰冷的、用以自我保护的坚硬外壳,在她汹涌的泪水和破碎的质问面前,终于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同样脆弱而混乱的内核。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锐利如冰封寒潭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挣扎、懊悔,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掉的无力感。
窗外,洱海低沉的潮汐声隐隐传来,如同一声悠长的、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