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破碎的质问，如同淬火的冰凌，狠狠扎进凝固的空气里。她通红的眼眶里，泪水决堤般汹涌，每一滴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砸在惨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烙印。那双总是清澈锐利、此刻却盛满破碎水光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林叙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这泣血的悲鸣，带着她所有的迷茫、痛苦和积压的情感，重重地砸碎了林叙用以自我保护的最后一层坚硬冰壳。
他半跪在床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温热的毛巾从他指间滑落，无声地坠入微凉的水盆，溅起细小的涟漪，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搅乱的心湖。他看着苏晚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灵魂也焚烧殆尽的控诉和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攥住，剧烈地抽搐，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那深埋心底、被层层冰封的黑暗，在她汹涌的泪水和绝望的质问下，终于无可逃避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着烧红的炭块。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
“我……怕。”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死水潭的重石，瞬间击穿了房间里所有凝固的喧嚣。
苏晚的哭泣骤然停滞了一瞬，通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怕？林叙？这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全局、仿佛无所不能的对手……他说他怕？
林叙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她的眼睛。他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着泥污、指节泛白、正死死抠着膝盖骨的手，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那双手在微微颤抖，泄露着主人极力压抑的、山崩海啸般的情绪。
“我怕……” 他重复着，声音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艰难地拖拽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腥气，“怕像我妈那样……被丢下……一个人……”
“轰——！”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我妈……” 林叙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无比，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却空洞地越过苏晚的头顶，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被夜色吞噬的洱海，仿佛那里正上演着让他魂飞魄散的噩梦。
“她……也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爸……外面有人……很多年……她都知道……” 他艰难地吞咽着，下颌线绷紧到极致，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不说话……只是哭……哭得没有声音……”
他的描述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一个被背叛、被绝望吞噬的女人，在无声的哭泣中渐渐枯萎。
“后来……” 林叙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她吞了药……很多药……就在我放学回家……推开她房门的时候……”
“轰隆——！”
窗外，仿佛有惊雷炸响在苏晚的灵魂深处！她浑身剧震，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西肢百骸都冻僵了！
吞药……自杀……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
苏晚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器材室那个被王秃子打断的吻后，他眼中那近乎自毁的冰冷！明白了在苍山礁石洞里，他几乎要吻下来时，那如同被滚烫烙铁灼伤般的恐慌撤退！明白了在她摔倒后他眼中那灭顶的恐惧！明白了在她冲进松林后他那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
所有他那些反复无常的冰冷、推拒、伤人的言语……那层坚硬外壳下包裹的，不是厌恶，不是轻蔑，而是深植于骨髓的、对“靠近”和“被丢下”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惧！
他怕靠近，因为靠近意味着可能被背叛，被抛弃。
他怕她像他母亲一样，因为他而陷入绝望，最终走向毁灭的深渊！
他怕自己成为那个推手！那个罪魁祸首！
所以，当他失控地想要靠近，当他感受到那汹涌的情感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时，那源自童年最深梦魇的恐惧便会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逼着他用最冰冷、最伤人的方式，将她狠狠推开！仿佛推开她，就能推开那必然的悲剧结局！
这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苏晚的心窝，在里面反复搅动！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的剧痛！比脚踝的伤口更甚百倍！她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被恐惧和痛苦浸透的黑暗……
原来，他那看似无坚不摧的骄傲和冰冷，不过是保护这千疮百孔、时刻在滴血的内核的，一层脆弱的硬壳。
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那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在他血淋淋的剖白面前，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酸楚和怜惜。
“林叙……” 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的控诉，而是为他而流的、滚烫的心疼。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靠近他。
“别过来！” 林叙却猛地抬起头，厉声喝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厌，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别……别靠近我！苏晚！离我远点！”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再是之前愤怒或冰冷的颤抖，而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终于崩溃的、无声的悲恸！
高大的身影蜷缩在墙角，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空气里弥漫着他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沉重而绝望，一下下敲打在苏晚的心上，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窗外，洱海的潮汐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起来，低沉而规律，如同亘古不变的叹息，包裹着这间充斥着巨大伤痛和无声崩溃的房间。
苏晚僵在床上，看着墙角那个蜷缩的、剧烈颤抖的身影，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这样看着他，感受着那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绝望和恐惧，心口的位置，仿佛也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蜷缩起身体。
原来，他心底的伤，远比她腿上的伤，更深、更重、更难以愈合。
那层坚冰终于碎裂，露出的不是温暖的内里，而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深渊。而此刻，她就站在这深渊的边缘，看着他独自沉沦其中，被那名为“恐惧”的怪兽撕咬吞噬。
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洱海永恒的低语。惨白的灯光下，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一个蜷缩在墙角无声崩溃，一个僵在床上泪流满面。无形的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深不见底，寒气逼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墙角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沉重而混乱的呼吸。
林叙依旧蜷缩在那里，头深深埋在臂弯里，维持着那个绝对防御的姿态。只是肩膀的颤抖不再那么剧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晚脸上的泪水早己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她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后背的破T恤，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未处理的划伤……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涩和冲动，再次淹没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忍着左腿伤口传来的阵阵钝痛，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
她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朝着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挪了过去。
床垫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伤腿，带来尖锐的刺痛，但她咬着牙，目光始终紧紧锁着那个身影，固执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终于，她挪到了床沿，距离蜷缩在墙角的林叙，只剩下不到一臂的距离。
她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怕惊扰到他，怕再次引发他恐惧的反弹。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沿，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凌乱发丝下露出的、苍白冰冷的耳廓，能看到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细微的擦伤，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混乱而冰冷的气息。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苏晚抬起手，指尖因为紧张和某种决绝而微微颤抖。她看着林叙那如同受伤孤狼般蜷缩的姿态，看着他手臂上那道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终于，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他手臂上那道冰凉的、带着凝固血痂的划痕。
肌肤相触的瞬间，林叙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但他没有立刻甩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将头埋得更深，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苏晚的指尖没有离开。她感受着那粗糙的、带着血痂的冰凉触感，感受着皮肤下细微的脉动，感受着他身体传递过来的那深沉的、几乎要凝固的悲伤和恐惧。
她的指尖，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滚烫的温柔和坚定，就这样，轻轻地、长久地，停留在那道代表着混乱、伤痛和失控的划痕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我在这里。
深渊很冷，但……我在这里。
这一次，我不会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