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夕阳将李家村的土路染成了橘红色。王秀兰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纳凉。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晚风送来田野里稻谷的清香。
"这天儿可真热。"王秀兰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望向村口方向。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衫,黑色布鞋,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却步伐轻快。王秀兰眯起眼睛,待那人走近,她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不是两年前被儿子接去城里的李长庚吗?
"老李?"王秀兰站起身,不确定地喊道。
老人闻声转过头来,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确实是李长庚没错,但奇怪的是,他看起来比两年前离开时精神多了,面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
"秀兰啊,"李长庚的声音清亮,完全不像个病人,"在这儿乘凉呢?"
王秀兰惊讶得忘了摇扇子:"你身体好了?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见你儿子陪着?"
李长庚笑着摆摆手:"好了好了,都好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他说着,脚步不停,继续往村里走去,"你忙你的,我赶时间。"
王秀兰愣在原地,看着李长庚健步如飞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天色渐暗,王秀兰的丈夫张大山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水喝。王秀兰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起刚才的奇遇。
"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李长庚!他一个人从城里回来了,精神头可好了,走得飞快。"
张大山放下水碗,眉头皱了起来:"你看错了吧?前天他堂弟李老西还说,老李在城里医院快不行了,医生都说就这两天的事。"
"我怎么会看错?"王秀兰急了,"他还跟我说话了呢!说他身体好了,就是回来看看。"
张大山摇摇头:"你肯定是眼花了。老李中风那么严重,路都走不稳,怎么可能一个人从城里回来?再说了,他要真回来了,怎么不去自己家,反而在村里转悠?"
王秀兰被问住了,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但她确信自己没看错,那张脸,那声音,分明就是李长庚。
夜深了,王秀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光如水,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她翻来覆去,脑海中全是李长庚那精神矍铄的样子。
"老头子,"她推了推身旁己经打呼的张大山,"你说,会不会是......老人们说的那个......收脚步?"
张大山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翻个身又睡了。王秀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与此同时,李长庚的魂魄正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向村东头的那片麦田。月光下,麦浪翻滚,如同他六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片土地时的模样。
那年他十六岁,跟着逃荒的父母来到李家村。正是麦收时节,金黄的麦田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弯腰割麦,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却掩不住她明亮的笑容。
"小芳......"李长庚轻声呼唤,仿佛看见年轻的妻子从麦田里首起身,朝他挥手。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也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魂魄没有眼泪,但李长庚感到一阵温暖流过全身。他继续向前走,来到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树干上那道刻痕还在,是他儿子满月时,他刻下的记号。
"长庚家的小子真壮实!"村民们围在树下,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啧啧称奇。李长庚记得自己当时有多骄傲,抱着儿子在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伸手抚摸那道己经模糊的刻痕,继续向前。下一个目的地是生产队的旧仓库,大饥荒那年,他偷偷藏了半袋玉米在那里,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妻儿。虽然事后被批斗,但他从不后悔。
仓库早己废弃,墙皮剥落,木门歪斜。李长庚站在门前,仿佛又听见妻子低声的啜泣和儿子喊饿的哭声。他多想再抱抱他们,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色渐深,李长庚的魂魄走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打过水的井台,教儿子骑自行车的晒谷场,和乡亲们唠嗑的老榆树下......每一处都承载着记忆,每一处都让他驻足良久。
最后,他来到自家老屋前。门锁己经生锈,院子里杂草丛生。透过破败的窗户,他仿佛看见一家三口围坐在煤油灯下吃饭的场景,听见妻子温柔的唠叨和儿子稚嫩的读书声。
"该走了......"李长庚轻声说。他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屋,转身向村外走去。
就在李长庚的魂魄离开村口的那一刻,城里医院的病房中,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却见老人己经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爸?爸!"儿子李建军握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
李长庚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微笑,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家......"
第二天一早,王秀兰正在院子里喂鸡,听见村口传来汽车声。不一会儿,李建军的哭声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我爸走了......昨儿夜里......"李建军红着眼睛,挨家挨户报丧。
王秀兰手里的鸡食盆"咣当"掉在地上。她颤抖着拉住李建军:"建军,你爸......你爸什么时候......"
"昨晚十一点多。"李建军抹着眼泪,"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张大山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和王秀兰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了然。
"秀兰婶,怎么了?"李建军察觉到异样,疑惑地问。
王秀兰深吸一口气:"建军啊,昨儿傍晚......我好像看见你爸了。"
李建军愣住了:"这不可能,我爸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了,根本下不了床......"
"是收脚步。"村里的老寿星赵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沙哑却坚定,"人在走之前,魂魄会回来把这一生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把脚步收走。秀兰看见的,是长庚的魂回来收脚步啊。"
一阵风吹过,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王秀兰抬头望去,恍惚间又看见李长庚笑着向她挥手告别的样子。
那天晚上,村里许多人都说梦见李长庚回来了,他在麦田里走,在井台边坐,在老屋前停留......每个人都看见他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但都面带笑容,步履轻快。
出殡那天,李建军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到李家村,按照遗愿将他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看见李长庚走过、爱过的每一寸土地。
下葬时,一阵清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王秀兰抬头望天,轻声说:"老李,脚步都收好了吧?一路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