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深不见底。三支破甲重箭撕碎风雪坠入的黑暗,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只换来几声被风吞没的闷响。断崖之上的静寂比先前更为粘稠,铁甲精骑的目光凝聚在关尘挺首如戟的背影上,像冻雨打在冷铁上凝结的冰层。
紫雾残留的妖异冰冷,顺着碎裂的指骨伤口(撕开蛛网时留下的)、顺着每一块嶙峋的冻石缝、甚至顺着吸入肺腑的酷寒,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勒紧心魂。前世那刻入骨血、几近将他吸噬殆尽的紫蛛妖皇之影,在意识深处翻卷如毒潮。阿阮临终前那一声泣血的“恨你…没心…”,裹挟着婴孩青紫面容上细碎的血霜,在宿业翻涌的巨浪中尖锐地闪现、沉浮。
毒蛇般的寒意,并非仅仅游走于肌骨之间。它在心窍深处最深的髓核之中钻探,带来更尖锐的啃噬感,要将他钉牢在这苦海轮回的边缘。他必须完成这场跨越时空的割裂,否则将被无间地狱的蛛网拖回,永坠沉沦。
远处地平线,北庭都护府残余的零星战火,如同垂死巨兽残留的红眼。象征着骠骑将军权柄的玄鹰帅旗,即便在如此遥远处,其浓黑的底色与振翅搏击的轮廓依旧顽强烙印在这片雪野边缘的天幕上。
关尘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抬起。不是探向虚空,也不是指向妖氛未散的深涧。那只曾挥师破城、也曾被蛛网毒雾侵蚀、如今血迹与冻伤交错的巨掌,稳稳地握住了悬在左侧马鞍旁、那杆陪伴他踏遍北境烽烟的沉重铁枪。
枪杆冰冷,金属的刺骨感透过薄牛皮手套沁入掌心,每一寸纹理都承载着无数场搏杀的印记——陇西城外雪泥碎骨中的穿刺!刘家大院烈火前格挡飞矢的金铁震鸣!以及昨夜帅帐混战中撕裂皮甲甲页的凶悍劈斩!
指关节发力,捏紧!掌心磨砺厚重的老茧与冰冷枪杆纹路紧紧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挤压声!随后是更为暴烈、更为决绝的——
“咔嚓——!”
如同折断猛兽的脊梁!一声令人心悸的裂帛碎响!
玄色重甲包裹下的雄健臂膀筋肉贲张!硬生生将那浑铁铸造的沉重枪杆从中间……
悍然拗断!!
断裂的枪杆茬口处并非平整。精钢断裂时巨大力量挤压形成的扭曲铁刺,锋利如獠牙锯齿,闪烁着凶戾寒芒!这不再是杀伐的神兵,成了象征毁灭的符咒,一把足以撕裂所有尘世羁绊的荆棘权杖!
断枪脱手!
沉重的半截带着锐利獠牙的断枪并未坠地。它在空中翻滚,带着撕裂风雪的呜呜声,精准如命运之矛,沉重地钉在关尘左侧雪地上!深深嵌入冻土!那狰狞的断裂茬口首指苍穹!寒气缭绕其上,如同封存无数幽魂。
关尘的目光越过断枪,投向那片残破、仅余一口气息的黑潮。“霍九!”沙砾摩擦般的嘶哑低吼划开雪夜的死寂,目光定在队列前端一名浑身浴血、肩甲被劈裂、露出鲜红肌肉的老者身上。那是他起于微末的苍髯家将,如同一块经霜的磐石。
老者拖着瘸腿,一步踏碎残雪,半跪于关尘马前。风雪吹动他凌乱的灰白发须,血迹斑驳的脸上唯有一双深陷的眼,如古井凝冰,承载着无需言语的厚重。没有托孤的嘱托,关尘只是深深望了一眼那双眼睛——承载他前半生功业与罪孽的冰冷容器。随即,勒转马头,再无一字。
战马不安地刨动前蹄,喷出浓郁的白雾。关尘最后抬头,视线仿佛穿透无尽风雪与时空的阻隔,钉死在那面依旧垂挂在北庭城头、猎猎撕扯着寒风的玄鹰帅旗上!
猩红如血的底色!
振翅撕云的玄铁鹰徽!
在风雪中怒张!
那就是“功”!是无数枯骨堆砌而成的巍峨塔基!是紧紧缠绕他神魂、比紫蛛妖毒更致命的“名”的锁链!是遮蔽如来本性、令他沉沦苦海难以挣脱的红尘巨网!
就是它,死死地卡住了超脱之门!
胸腔仿佛有一座沉寂万载的火山骤然苏醒、爆裂!无法再忍!
关尘左臂猛地向上一扬!铁胎弓早己在刚才断箭聚网时碎裂在手中,此刻却如无形的火焰长鞭,带着斩断一切有形枷锁的决绝,狠狠地、隔空抽向了那片风雪尽头飘摇的猩红!
远处城头!
在那杆耸立在焦灼城楼之巅的巨大旗杆顶端!承载了所有荣耀、罪孽与渴念的猩红帅旗!
仿佛被一柄无形的、点燃的、焚尽万物的巨斧凌空劈中!
火焰!
毫无征兆地自旗面核心爆发!如同潜伏的岩浆找到了出口!赤金色的火舌带着足以焚灭一切的狂怒,瞬间吞没了那展翅的玄鹰!金与红交缠流泻,构成最为壮烈也最为凶戾的图卷!鹰首在火中痛苦地扭动、变形,巨大的翅翼如同垂死挣扎的巨鸟,在狂风与烈火之中猛烈地扑扇、卷曲、崩裂!
烈焰燃烧之猛烈,巨大的旗杆顶端仿佛挂着一轮坠入人间的、暴怒燃烧的落日!火光映亮了半边北庭残城覆雪的屋脊,炽白光芒如针,刺痛了所有人的瞳孔。
风雪被这骤然爆发的绝唱惊退!天地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唯余烈火舔舐布帛的噼啪爆响和旗杆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那怒焰中心、那玄鹰即将彻底化为焦炭的刹那——
一团更为奇异的金芒自熊熊烈焰深处炸裂开来!
不再是火焰的猩红与暴烈!
那是一种柔和、内蕴、纯净如初生的光!仿佛有生命般旋卷、凝聚!
光芒迅速勾勒、凝形——
显出一只孔雀华美绝伦的尾翎轮廓!
随即是修长的脖颈、高昂的头颅!
金色光焰构成的羽毛边缘流淌着如同熔金淬炼的流光,每一片翎羽都仿佛在虚空中绽放出微小而神圣的日轮!它优雅地、缓慢地舒展着流金溢彩的庞大羽翼——并非在挣扎,而是如同挣脱樊笼束缚般地……展开!
浴火!而生!
那并非凡鸟!那金灰交缠、在烈焰熔炉中涅槃重生的孔雀虚影!浑身流淌着纯净的金辉!每一根翎羽都像是由燃烧后最纯净的精金灰烬重塑而成!闪耀着破灭后又重生的无量明光!巨大的双翼猛然彻底张开!
呼——!!!
一股沛然的、神圣的、却又温和如同佛国初曙之风的气浪,自那燃烧的金光中骤然向西面八方席卷而去!所过之处,狂暴的风雪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抚平、驯服!冰冷的寒气凝结的微粒也纷纷化作点点细碎的金光飘落。
孔雀昂首!尖锐的、仿佛穿透万古玄冰的长喙张开!
没有凡人可听闻的声音爆发开来!
那是一声蕴含着无上威严与慈悲、又如同洪钟大吕被无量巨力同时叩响的无形声波!
嗡——————!
声波席卷!
整个断崖之上所有人——
战马、骑卒——
乃至那些散落满地、指引深渊的断裂箭杆——
在这无相无迹却又充满万钧之力的声浪冲击下,如同被飓风扫过的纸片!
无声无息地瞬间……
失去了所有意识!
头颅猛地向一侧歪垂!
躯体僵硬地向不同方向倾倒!兵刃当啷坠地!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被冻结的沉眠!
唯有那金光熠熠的孔雀虚影,在烈焰中优雅地旋舞!
它双翅一振!裹挟着无数从焚烧帅旗中迸溅开、如同飞蛾扑火却又重获新生般闪亮的金红色光点——那是破碎的旗面,亦是焚尽的“名”与“功”!
冲破风雪束缚!如同一颗逆飞升腾的璀璨彗星!
首刺向东方!
那片!风雪尽头逐渐被晨曦一点点侵蚀、撕裂、晕染出鱼肚白与淡橘色光痕的天穹裂口!
孔雀虚影撞入那片朦胧清辉的瞬间!
万籁俱寂。
没有巨响。
没有光爆。
只有一道温柔却无可阻挡的……裂隙!
无声无息地在混沌的时空壁垒上被温柔地撕开!
裂隙后面……
并非光明。
也非黑暗。
是……
纯粹的虚空之海!
是……新生的、旋转的、流动的、等待着承载新一次旅程的……
轮回漩涡!
关尘的身体在马背上轻轻一晃,如同卸下了承天万钧。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
那……仿佛是解脱后的第一缕清浅笑意?
又似融入虚空前对无间幻梦的最后一声轻喟?
晨曦微光终于撕裂了最浓重的雪幕,如同轻柔的纱缦,拂过他低垂眼帘投下安然阴影的脸庞。
旋即!
马背上挺立的身躯!
如同初雪在晨曦中悄然消融!
化作一片……
比晨光更轻柔、比琉璃更剔透、不染世间一丝尘埃的澄澈……
灵光!
向前!
轻轻一跃!
无声无息!
没入那道无声撕开的、流转着新生的……
轮回之壑!
断崖之上,风雪依旧。
凝固了所有意识的人马兵甲,如同镶嵌在冰雪画框中的雕塑。
唯有那杆断裂的、首指苍穹的獠牙铁枪……
在初升的阳光下……
闪烁着一滴……缓缓滑落的……
剔透的……
冰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