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蟠龙金柱间裹挟着遥远边塞的血腥和沙砾气息。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在丹墀下堆积成山,黄卷上“陇西屠城”的墨渍未干,另一道加急密报紧随而至——不是军情,而是雪片般从北境涌入的民谣、画符与口耳相传的怪诞奇谈:
“……血旗焚,琉璃骨,雪崖现神鸦……”
“……白骨诵真言,彼岸花开谢尘刹……”
“……将军菩萨踏冰河,不杀不渡不还家……”
声浪如同无声的潮汐,透过重重宫阙,拍打着帝王寝殿的云母屏风。年轻的天子以指腹碾碎一枚冰凉的玉棋子,玄色龙袍下的肩胛几不可察地紧绷。龙书案前,侍御史孟胥的谶言如同毒蛇吐信:
“陛下,关尘焚旗化骨,惑乱军心民心,万民呼为‘将军菩萨’,此乃……”他伏跪的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钉凿入帝王心防,“……‘真龙失鳞,紫微蒙尘’之天兆!北境只知菩萨,不知天子!长此以往,龙庭不稳!”他猛地抬头,眼底燃烧着权势的野火,“当以雷霆!屠其城!绝其苗裔!另择忠谨良将……”他的目光,毒蛇般精准地绞缠在御座左下手、那个身形雄阔、甲叶寒光未褪的副将关义宝身上,“……如忠勇伯关义宝!持天子节,代天行罚!既可止谣诼于未萌,又树新威于北塞!”
“忠勇伯”三字如鞭抽心!阿宝胸腔剧震!头颅深垂。帅帐前冷箭穿鹰的剧痛、被关尘一掌断刃、碎甲裂腑的恐惧与……更深沉、在血脉里噬咬的滔天恨意轰然交织!他双拳在膝上紧攥,指节捏得泛白,盔甲缝隙里渗出铁锈般刺鼻的气息——那源于被撕裂的师徒情谊,被碾碎的野心,和胸骨深处日夜灼烧的羞辱伤口!杀他!取而代之!这念头第一次如此赤裸凶戾地在骨髓里叫嚣奔突!
天子拈着碎玉的指尖停滞片刻。目光扫过阿宝低垂头颅下僵硬如铁的肩背,最终落回孟胥脸上。瞳孔深处,猜忌的寒冰与权衡的利刃无声交锋。良久,一个极轻的颌首,如同敲定了一盘以百万生灵为注的棋局:
“允。持节,北庭。”
***
烽烟如浊浪翻卷,吞噬着北庭焦黑的城墙。阿宝高踞于纛旗之下,玄甲被血色夕阳染得发紫。他手中,紧攥着那根黄绫包裹、缠金嵌玉的节杖——它不再是王命象征,而是屠戮的权柄,是他钉死在仇恨祭坛上的耻辱柱!“屠”字帅令被一遍遍疾传,声浪在军阵与残城之间震荡。城下早己不是百姓,是蚁群般绝望的羔羊;城墙后的袍泽兄弟也不是手足,是功勋册上必须碾碎的绊脚石!血光未起,那金戈铁马、同生共死的数载岁月己被撕裂!阿宝眼中只剩一片被权势染透、倒映着未来紫绶金冠的——猩红!每一张即将面对屠刀的同袍面孔,都在加深他灵魂的撕裂,化作更浓稠的怨毒燃料!
关尘独立于被砸塌半边的城楼。风穿过他破烂的征袍,灌满空洞的袖管。他无需垂目,神念己穿透战鼓喧嚣与军令嘶嚎,俯瞰着这座濒死的城:
铁甲的寒潮在瓮城闸门处汹涌堆叠!巨大原木撞城锤缓缓抬起!精钢包镶的锤头沉重如巨兽獠牙!城墙上箭垛后兵卒拉弦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昨日还能相互包扎伤口的臂膀!屠刀悬颈,死生将分!无形的血雾己弥漫开来,未流之血的气息腥咸浓烈!倒灌入关尘心湖!每一缕同胞相残的气息,都如同百万吨业力岩浆在经脉深处呼啸奔涌!要撕裂这副凡胎束缚!要倾泻而出!将那修罗场焚成虚无!
心湖如明镜,映出三途倒影:
因果丝,缠绕若蛛网!
阿宝执戟立纛下,眼赤如火燃毒瘴。
孟胥袖笼藏寒匕,龙庭谗言似蛇猖。
己身杀业深如海,陇西城头血凝霜。
眼前这同袍刃将起的腥风血雨——
正是昔日屠戮轮回的镜映汪洋!
业力无形,纠缠如浪叠千层,皆由心头妄念生!
善念起时净莲绽。
恶念催鼓炼狱成!
不可!
绝不能再添这血海翻涌!
绝不能再为这北境苍生再增一重刀兵枷锁!
轮回如漩,唯以慈悲心火,方可焚尽荆棘,裂开迷途!
一念决!
再无踟蹰!
关尘立于危城之巅,单薄身躯骤然如古塔矗立!他双手在胸前缓慢合十,姿态古朴而庄严,如同托起一轮无形的光。
嗡——!
一声源自亘古般悠长深邃、却又寂灭无声的波动,骤然以他为中心极速荡开!仿佛沉寂亿万年的大地被初开天光劈开了核心!
关尘的双眼!
猛然睁开!
此刻己非血肉瞳孔!
双瞳深处——
左边为日轮!熊熊金焰喷薄!蕴含焚尽八荒的炽热光明!
右边化幽月!冰冷清辉流转!凝冻九幽轮回的寂灭寒霜!
两道光芒!纯粹!凝练!如同贯穿时空的凿天神锥!自他双眸深处爆射而出!
轰!!!
光芒无声无形!却瞬间穿透一切有形之壁、弥合之念!
它扫过瓮城前剑拔弩张的黑甲军阵!
掠过城墙上即将松弦放箭的染血指节!
拂过阿宝猩红眼底翻腾的怨毒恨火!
最后!温柔却又霸道地!卷过唐国内外数百万军民每一寸心魂!
时间凝固!
空间冻结!
城下高举的撞城巨木定在空中,凝如雕像!
城头拉满的战弓弦丝僵住,箭镞微芒静止!
阿宝纛下执节的手臂、脸上凝固的凶狠……一切情念挣扎、一切杀戮前酝酿的暴戾气息……
都在那日月光辉触及的刹那——
如同被无形巨海淹没、抹擦、洗刷!
归于绝对的、空白的、无边无际的……
遗忘!
所有人心湖最深处的涟漪被瞬间抚平,只余一片茫然。
阿宝茫然地看着自己高擎的节杖,像不认识这死沉的黄金雕件。
老兵垂下的手臂颤抖着,弓弦松弛,眼神空洞,仿佛被瞬间抽走了魂魄。
遗忘之光!覆盖寰宇!抹消了所有即将到来的刀刃指向!如同抹去沙盘上兵棋的痕迹。
但这逆天之举的代价,正以恐怖的速度反噬!关尘合十的双掌掌心迸开无声的龟裂!琉璃般净透的血色流光如同熔岩地脉般,自臂骨深处逆流奔涌至肌肤表面!体表浮现出亿万道细密蛛网般的炽亮光痕!每一道裂痕深处都翻滚着金火与冥霜交缠的业力洪流!如同他强行撕裂自身存在、抽取神力弥天时撕裂的灵魂伤口!
时机仅此一刻!关尘眼中日月光芒骤然内敛!那承载着无边伟力的躯体再也无法维持!无数光裂瞬间贯穿、膨胀、暴烈!
“开!” 一句神谕般的低喝,响在业力的核心!
他合十的双掌猛然向天空张开!
轰——!!!!
身躯骤然化为一颗坠入人间的太阳!刺目的、蕴含了日月之力的纯粹光芒轰然炸裂,瞬间覆盖整座城池,覆盖城下茫然军阵!光芒所至,所有残留的意识碎片、所有遗忘之外的余念、所有累积的怨憎痴毒……如同泼向赤焰的雪雾,瞬间消融、净化、瓦解!
光芒中心,关尘的身影己然虚幻。在他彻底化为虚无光尘消逝的瞬间,他的目光最后一次穿越时空屏障,投向极遥远、极深沉的虚无——那无始无终的轮回之海深处。
那里……在无边业力的暗涌之上……
悬浮着一粒……
微小如芥、却纯粹如佛前初露的……
琉璃光点!
那是历经红尘血火淬炼、于万苦中洗尽浮华的——
本心!
如来藏!
是能照破无明迷雾、真正开启般若航船的——
灵种!
光点瞬间投入他意识最后消失的漩涡!
轮回之门内……一道纯净的意志携带着最终顿悟的烙印,如流星投向新生宿业的胎藏:
因果丝网,贯穿恒沙劫数。业力如影,非神非鬼,唯心所显,唯识所变。世间刀兵血海、地狱天堂,皆是心镜倒影,妄念波涛。
善恶心造。
业海舟筏,唯一念清净,一念菩提,可渡无量劫波。
焚尽凡躯处,一点琉璃光!
带着彻悟的箴言,遁入流转的轮回之海,等待下一世的重逢与证道。
***
光芒散尽。
北庭城陷入奇异的寂静。
城内外数十万军民如同大梦初醒。
阳光依旧炽烈。
残破城楼依旧矗立。
砖缝间……那些曾覆盖琉璃骨的殷红彼岸花……
早己凋谢无踪。
焦黑的城砖表面……
只留下一片人形轮廓的、晶莹温润的……
薄灰痕迹。
微风吹过,灰烬打着旋飞舞,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淡然气息,如同晨露悄落,无声融化在风中。
北庭城残破的城楼下,寂静如海。阿宝失神地垂下双臂,黄绫金节的沉重触感让他有些迷茫。节杖坠地的沉闷声响惊醒了死寂,“哐当”一声回荡在空旷的战场。兵卒们彼此相顾,眼神里一片空洞的迷雾,方才杀气腾腾的撞城巨木沉重地倒卧在地,扬起烟尘。他们困惑地着兵器上的暗红痕迹,那是何处的干血?为何记忆像被挖空了一块?这万人噤声的场面因何而来?
无人记得那道焚尽神魔的辉光,唯有风在低语。城砖上那片温存的琉璃灰,无声无息,被风吹散些许,消融在城墙的裂隙里。
边塞的风还在吹,卷着残旗呜咽,如同天地长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