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黑的积雨云如同上古巨兽腐烂的胃囊,沉沉压向十万大山的脊背。狂风在参天古木的枝杈间呜咽扭绞,撕下片片苍翠的巨叶。瘴气乘着风势,浓浊如黏稠的墨汁,翻滚着自幽暗的山壑深处席卷而上,吞没峡谷,遮蔽星月最后一丝微光。
山洪爆发了。裹挟着亿万年腐烂树根、淤泥与断石的浑浊水流,如同地脉被粗暴撕裂后喷涌出的腥血,狂吼着冲刷狭窄的隘口。一棵合抱粗的巨木被连根拔起,被奔腾的浊流裹挟,如同无助的浮尸狠狠撞向岸边凸起的狰狞山岩,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巨响!残枝断木随着水流沉浮,构成一幅末世地狱图景。
就在那如巨兽肠道般狭窄、随时可能被洪水彻底吞没的河岸石缝里——一只早己腐朽殆尽的藤编小篮,正被汹涌的泥水反复冲刷、拍打、倾覆。小小的襁褓早己被泥浆浸透得看不出颜色,此刻被水流猛地推向石壁边缘的尖锐棱角!
咚!
闷响被洪流怒吼掩盖。就在那撞击的瞬间,襁褓边缘被撕开一条缝隙,一双枯瘦的、如同被剥离了所有水分的鸟爪般的小手,带着临死挣扎的本能颤抖着伸出,死死抓住了石壁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嶙峋的凹凸!水流疯狂抽打着襁褓,小半截身体被拉扯出来,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巨力撕碎!
婴儿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嚎。只有喉咙深处被冰冷浑浊的泥水呛灌、挤压出的,一串串短促、破碎、如同行将溺毙的幼猫般微弱至极的气泡破裂声。气息急促衰弱,挣扎的手指在滑腻的石壁上不住打滑,每一次抓握都如同生命最后无望的抽搐。
浑浊的、混杂着大量腐叶腥气的泥水,狂暴地倒灌进小小的口腔鼻腔。幼小肺腑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着,眼看就要被那无情的泥浆彻底填满、凝固。
就在这时!
两道清澈的、宛如林中古泉般的光泽,陡然刺破了这浓稠的瘴浊与毁灭!
一只母鹿!高大而敏捷的身形被洪水逼上了岸边的危崖,西蹄精准地踏在倾斜湿滑的巨石缝隙间,艰难而固执地向着湍流最狂暴的角落靠近。它侧腹被断裂的锋利木茬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正缓缓渗出浓稠的血液。但这痛楚并未阻挡它的脚步。它深褐色的眼瞳里并非惊恐奔逃的,反而凝聚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通透——一种超越了物种隔阂的、对微小生命垂危的清晰洞见。
哗啦!
母鹿猛地扎入汹涌湍急的洪流边缘!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西蹄!激流冲击的巨力几乎将它掀翻!但它脖颈顽强地弓起,如同一张拉满的坚韧之弓!修长优雅的头颅不顾一切地探向那石缝中无望挣扎的襁褓!柔软的嘴唇精准地触碰到枯瘦的手指!
触!碰!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炽热而蓬勃的生机,如同无形的暖流,透过冰凉的兽唇首抵婴儿即将枯竭的心窍!
那小小的、紧抓着嶙峋石棱的五指,如同濒死蝴蝶翅膀的最后一颤,骤然松开。身体落入水流漩涡的瞬间——
母鹿湿漉漉的唇吻猛地裹紧!一股温柔却无比坚定的力量从那强健的颌部爆发出来!它脖颈高扬!
噗!
婴儿连带着湿透的襁褓,如同一条离水的幼鱼,被轻柔而迅捷地衔出了灭顶的浊流!
母鹿毫不停留,伤口渗出的鲜血在泥泞岸边留下蜿蜒的痕迹。它敏捷跃上一处相对平缓的高地,再攀爬过巨木盘曲虬结、湿滑难行的树根,最终钻进了一处深深嵌入古老橡树躯干腹部的巨大树洞。洞口覆盖着厚重的藤蔓与蕨类植物,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风雨咆哮。
洞内干燥、阴暗,弥漫着苔藓、菌类和干枯草茎散发出的、浓郁而令人安宁的奇异气味,仿佛大山沉默的心跳。洞底铺着厚厚的、被揉搓得极其柔软的苔藓与枯叶垫层,散发出经年累月缓慢发酵后的木质芬芳。
母鹿低头,轻柔地将泥浆包裹、气息微弱的襁褓放在温暖柔软的苔藓垫上。它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这被浊世抛弃的小小生命,伸出温热的、带着细小肉刺的舌头,一遍、一遍,极其耐心地舔舐着婴儿脸上、手上沾满的腥臭泥浆。每一次舔舐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轻柔与专注。
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污秽泥浆被清理干净,婴儿出的肌肤下,极其微弱、却又真实不虚地,隐隐透出一层如烟似雾的柔和光晕。这光纯净、温润、非火非月,仿佛是从幼小的躯壳深处无声生发。婴儿原本几近断绝的微弱气息,在苔藓与微光的环抱中,竟神奇地重新凝聚、绵长起来。皱巴巴、被泥水和窒息折磨得青紫一片的小脸上,也悄然恢复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生命的血色。
伤口。
在苔藓垫被扒开少许后,显露出婴儿左肩一道并不深、却被洪水反复摩擦带走的皮肉翻卷的刮痕。淡淡的血色在细嫩的皮肤上渗出。
母鹿低下头,温热的鼻息拂过那小小的伤口。它伸出舌头,小心而温柔地舔舐着。
肉眼可见地,那翻卷的皮肉边缘开始不可思议地贴合、收紧。血痕迅速变淡。片刻之后,只留下一道淡红的印记,随即被舔舐殆尽,肌肤完好如初。没有结痂的狰狞,如同流水抹平细沙的痕迹。
树洞外,风雨未曾停歇。洞内却自成一方宁谧天地。
幼兔停止了惊惶的窜动,好奇地竖起耳朵。
树梢的花栗鼠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脑袋,的黑豆小眼睛眨巴着,满是惊异。
甚至连一只伏在洞壁高处阴影里的毛茸硕大的夜枭,也转动着硕大的金色眼瞳,无声地投来观察的目光。
洞口盘绕的藤蔓轻轻摇曳,仿佛也在无声询问。没有咆哮,没有嘶鸣,只有无数轻微却清晰的窸窣之声。草叶摩擦的脆响,鸟喙轻点枝干的微叩,夜枭喉部低沉的呼噜震颤,还有最清晰的——幼兔紧张得如同鼓点般急促的心跳共鸣。
在这无数生灵交织成的、细微而蓬勃的生命脉动中,婴儿的呼吸终于彻底稳定下来。胸腔随着宁静的吐纳轻轻起伏,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同步吐纳着整座森林最原始、也最深邃的心跳与呼吸。
此刻。
一只毛发肮脏纠结、右腿明显变形、皮肉溃烂的灰毛松鼠,一瘸一拐地挤到襁褓边缘。
婴儿那只稚嫩的小手,无意识地从松散的襁褓缝隙中滑落。
指尖,微不可察地——
轻轻触碰到了松鼠那条溃烂的后肢上,一处正在渗着黄水的破溃皮肉边缘!
嗡!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爆开的感知巨浪!
瞬间!
无边无际的、滚烫粘稠的、足以焚尽神经的剧痛!如同爆炸的岩浆顺着指尖狠狠灌入婴儿的大脑!
痛!
非比寻常的痛!伴随着剧烈痉挛带来的扭曲麻痒!还有骨骼深处被毒素侵蚀啃噬的、冰冷的沉疴滞涩!以及更深沉的、被族群排斥驱逐的孤绝恐惧!……
无数纷乱、尖锐、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感知与情绪碎片,如同亿万枚淬毒的细针,毫无缓冲、毫不怜惜地狠狠贯入了新生的灵识之中!婴儿能够洞悉松鼠的病痛,仿佛那痛苦是加诸于自身一般。
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最后一丝气流终于冲破了束缚,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烈嚎哭!那不是寻求安抚,而是赤裸裸的灵魂被粗暴撕裂时发出的悲鸣!小小的身体在苔藓垫上猛烈抽搐扭动,仿佛正亲身承受着那病腿溃烂带来的无尽折磨!
“啊——嘎!!” 凄厉啼哭刺破树洞。婴孩身体反弓如垂死的蛙,脚踝在苔榻上疯狂踢蹬,仿佛那腐疮长在自己腿上。剧痛的乱流中,他抽搐的手指尖凝聚出一点萤火,颤巍巍照亮松鼠浑浊的眼。
母鹿的舌头忽然停顿。它凝视着婴儿痛苦蜷曲的脚趾——脚底天生盘绕着一弯银白色胎记,如同新月初升于深潭的倒影。的鼻尖轻触那抹银痕。
“哒…瓦……”
潮湿的水汽在古木纹理间震颤,凝结出两个奇异的音节,像露珠滚过荷叶般清亮温柔。母鹿低沉温厚的喉音在洞壁回荡,松针上的水珠随着声波簌簌震落。
树洞里所有的声响倏然凝固。幼兔竖起耳朵,松鼠溃烂的伤腿忘记抽痛。连洞顶渗下的水珠,都悬停在半空。
从此,他便叫达瓦。森林用含着月光的喉舌,为这泥淖中拾回的孩子烙印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