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抬红绸聘礼像一座座坟冢,在幽暗闺房里散发出墓穴般的樟脑与硝石气味。窗缝紧闭,将尘嚣死死堵在外头。妆台上那座镶着血红宝石的黄金锁链,在摇曳的烛火下阴森矗立,盘绕着那支的白玉兰簪,似要将那点洁白揉碎在刺目的金赤里。
夜,浓得如同泼墨。窗外簌簌声轻响,不同于风声,是细小的、松软的东西落在干枯枝头的窸窣。若梅的指尖凝着寒霜,将糊得严实的窗户纸轻轻破开一个小洞。
夜凉如水,冷风夹着细小的雪粒倒灌进来,扑在她苍白的脸上,反而带来一线清新的凛冽。雪花无声,在深蓝天幕的底色里飘洒、旋转,如同洒落的碎钻,映着远处青灰瓦檐上残留的一弯淡月清辉。
一只熟悉的手掌,带着夜风的刺骨寒气和赶路的温热汗意,猛地贴上窗棂冰冷的内壁!五指修长清晰,骨节微凸,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
“若梅!”
窗外压低的呼唤被风雪声扯得破碎,却清晰地敲进她冰封的心房,激起涟漪。她冻得麻木的手指瞬间有了反应,屏住呼吸,几乎是带着痉挛的颤抖,指甲抠住冰冷的木框——
吱呀。
细小的缝隙被撬开一线!冰冷的空气汹涌而入,夹杂着漫天飞雪细碎的触感!几乎同时,一方被折成小小硬块的、带着体温的素笺被强塞了进来!正好落入她下意识摊开、等待的掌心!
“打开!” 张继业的声音隔着窗纸,带着风霜磨砺过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手指冻僵得几乎不听使唤。借着窗外雪光,她笨拙地展开那张几近揉烂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只潦草写了八个字:
“三更灯火 后巷车辙”
每一个字都如同擂在心头的重鼓!那熟悉的峻拔笔迹此刻蕴含着孤注一掷的力量!雪光映着墨迹,字字如刀,凿开眼前这座黄金围城!
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窒息感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洪流冲破!那流窜全身的电流,是恐惧与狂喜交织的电流!
她猛地转身!动作甚至撞倒了梳妆台上一个闲置的粉盒!胭脂香粉滚落一地,沾染了尘埃。她扑到妆台前!拿起玉兰簪,插进散乱的发髻间。
此刻!顾不得满地狼藉!
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希望如同烈酒灌顶!
没有半分犹豫!她猛地拉开梳妆台最底下一格被铜锁锈死的暗抽——
那里没有首饰,只有一小摞匆忙卷裹的素净旧衣!
那暗抽极深!是幼时藏娘亲亲手缝的小偶人处!她双手用力,拼命往外拖拽!
雪粒狂飞!
她的心跳在嗓子眼擂鼓!再也无法迟疑分毫!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衣物死死塞入一个素蓝粗布包袱!胡乱扎紧!她最后一眼瞥向铜镜——镜中人鬓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唯有眼中燃着那簇名为“继业哥”的火焰,烧尽所有软弱!发髻边那支残簪花瓣上的血痕,在晃动中如同燃烧的火星!
猛转身!她奔向门扉!闺门被拉开一条窄缝!冰冷的、卷着雪粉的寒气如同冰锥般刺入!远处巷口影影绰绰、悬挂着惨白死气灯笼的陈家牌楼下,己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晃动!
“这边!”低吼如同暗夜的灯塔,在不远处一个极其隐蔽、堆满破损箩筐的墙角传来!张继业的身影半隐在风雪和阴影中!他正朝她伸出双臂!
没有回头路!
若梅如同离弦之箭!纤瘦的身体裹挟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瞬间冲出那道封锁了她半生的红门!冲向那片黑暗!冲向那个张开的手臂!
风割面颊!雪粉迷眼!沉重的包袱硌得腰间生疼!
她的脚下一滑!
就在身体失控前倾的刹那——
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猛地揽住她的腰!巨大的力道几乎将她双脚离地抱起!另一只手同时捂住了她的嘴,阻隔了她惊叫的气息!
“嘘——!走!”
他喷出的热气烫着她冰凉的耳廓,带着决绝的紧迫感!怀抱紧如铁箍,拖着她冲入更深、更暗的巷道!如同撕破黑幕的风暴!两人在狭窄的巷道中狂奔!脚下雪水泥泞飞溅!冷风割面!
黑暗的小巷深处,一辆简陋的青帷驴车幽灵般停驻!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打着响鼻!张继业几乎是蛮力地将她塞进冰冷透骨的车厢,自己也猛扑进来!
“驾——!!”
急促的鞭声撕裂风雪!
驴车猛地一震!在凹凸不平的小巷深处疯狂颠簸起来!车轮碾过冻硬结冰的泥石坑洼,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破旧的车帘在狂奔中被冷风猛烈吹开!风雪倒灌!吹乱了他们交缠的头发!
车厢狭小拥挤。张继业侧身将她整个身子护在怀中宽阔胸膛与车厢冰冷的木板之间。她脸颊紧贴着他冰凉又滚烫、被冷汗浸透的粗布衣襟,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近乎崩裂的速度疯狂跳动!鼓噪如雷!每一次震动都撞击着她的耳膜!那是属于生命最原始、最狂热的搏动!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黑暗中,他死死将她箍在怀里。温热混着血腥气的大衣下摆严实地将她腿脚包裹住。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鬓角,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热气与撕裂风雪的决绝:
“抱紧了!”
车子一个猛烈的颠簸!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向他怀里撞得更深!额角撞到他坚硬的下颌骨!
“继业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更用力地蹭了蹭她冰冷的额头作为回应。另一只手却摸索着,无比坚定地、十指交扣般地紧紧扣住了她同样冰凉颤抖的手!那掌心温热又粗糙的触感,带着生的力度,如同契约的铁印!在剧烈的颠簸和身后隐约的追逐声中,他将她冰冷的手抬到唇边!在黑暗风车的狂驰疾行中,一个无限温热怜惜的吻,重重落在她颤抖的指尖!
唇瓣滚烫!触感沉重而清晰!如同烙印!
“梅儿,怕么?”
“不怕。”
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他温暖的怀抱,被扣紧的手却不再颤抖。
“……”他再次用力箍紧,声音埋在她凌乱的发丝里,沉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黑暗里的火星:
“……逃出去……天就亮了!”
驴车在黑暗狭窄、充满垃圾堆和死胡同的街巷深处疯狂地蹿动、颠簸、撞击!如同暴雨夜里惊涛中唯一的小舟!但车帘缝隙间——他望向她的眼睛深处,墨玉样的瞳孔里翻涌着狂澜,更燃烧着穿越前世今生的希望之火:
“光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