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颠簸与风雪仿佛持续了整整一生。
驴车在不知名的某处断头巷尾彻底散了架。那匹老驴口吐白沫,在一声长长的悲鸣中轰然倒下,脖颈不自然地扭曲着。车厢如同被拆解的骨殖,散落一地。三天里,他们像被猎犬追赶的野兔,在省城外围肮脏破败的窝棚区、散发着霉烂死气的臭水沟、阴森刺骨的义庄角落来回流窜。饥饿如同烧灼的胃液,啃噬着脏腑。唯一的干粮在第一天就耗尽。寒冷穿透薄衣,如同无数冰冷的针扎进骨髓。
第西日破晓,天色阴沉如铅。前面是漕帮水码头,最后一班通往外省的货轮即将启锚!拥挤的人流……或许是唯一的生路!混乱的码头像个巨大的、肮脏的蚁穴。苦力赤裸上身的汗臭、劣质煤烟、咸腥的水汽和发霉的货物气息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污浊味道。蒸汽轮船巨大的烟囱轰鸣着,喷出滚滚黑烟,汽笛长鸣震耳欲聋!
张继业攥着若梅冰凉的手腕,几乎是将她半拽半拖地裹挟在拥挤推搡的人潮中!朝着那艘锈迹斑斑、挤满了麻木面孔的货轮奋力挤去!
“上船!快!!”他的嘶喊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和汽笛里!
就在若梅的脚尖快要踏上那摇晃的、油腻腻的船舷跳板的刹那!
“在这里!!!”
一声尖利得变调的嚎叫如同地狱的丧钟!撕裂一切嘈杂!
若梅心脏骤停!惊恐回头!
如同滚油泼雪!拥挤的人潮瞬间被数根黑铁棍强行劈开!几个陈家脸孔熟悉的、如同厉鬼般的壮硕家丁!脸上带着搜寻多日、终于得手的狂喜和狰狞!呈扇形包抄而来!领头的正是那个曾在海棠树下用铁棍打断张继业肋骨的凶徒!他脸上横肉的每一寸褶皱都爬满凶残!
电光火石!
张继业目眦欲裂!猛地将若梅狠狠往船舱内推进!
“走——!!”用气的嘶吼!
然而——
噗嗤——!!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力!混杂着钢铁撞击骨肉的钝响!重重撞在他的后心!
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趔趄!口中的鲜血狂喷而出!如同猩红的瀑布!
喷溅在若梅惊骇回望的瞳孔里!那滚烫粘稠的猩红瞬间模糊了她的视野!
沉重的铁棍再次携着恶风!如同毒龙!首砸向他后背!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他如断翅的鸟!轰然向前扑倒!冰冷腥咸的污水和泥泞瞬间灌满口鼻!
所有的力气骤然被抽空!黑暗如同浓墨般吞噬了所有意识!只留下身体撕裂般的剧痛!
“继业哥——!!!”
若梅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如同一把烧红的锥子刺破空气!
她发疯般地要扑回来!
却被船舱内的人流死死裹挟着向后退去!
冰冷腥咸的水泥地上。张继业如同被撕碎丢弃的破布娃娃,一动不动地倒伏在泥水里。血污浸透了乱发和后背。一根沉重肮脏的皮靴狠狠踩上他因胫骨断裂而扭曲的小腿骨!粗粝的鞋底碾磨着在外的森森骨茬!
碾压骨茬的“嘎吱”声!细微却恐怖!清晰地穿透耳膜!
“拖回去!老爷等着剥皮祭祖呢!”领头家丁狞笑着,唾沫星子飞溅!
***
沉重的镣铐撞击在青石地砖上,发出空洞冰寒的回响。
何府那扇曾经象征闺阁门户的、被若梅推开的红漆木门,此刻被粗重的铁链和巨大的生铁门栓紧紧反锁!
两个凶悍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将奄奄一息的若梅粗暴地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狠狠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骨响!散落的如海藻般的长发遮不住她惨白如纸、沾满泥污血痕的脸颊。那支饱经摧残的白玉兰簪终于在剧烈的摔掷中彻底断裂!
簪头那朵带着暗红血纹的白玉兰,“叮”一声脆响!滚落在地!碎裂的断面渗出几缕更加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污浊汁液!散发出腐败的铁锈味!
“哐当——!”
沉重的铁链在门外盘绕绞紧的声音如同巨蟒收紧了猎物!门缝彻底消失!闺房顿时被囚笼般的黑暗吞噬!唯有高窗上冰冷的铁栅,如同巨人粗粝的手指骨节,分割着窗外铅灰阴霾的天空!投射下几道死气沉沉的光柱!
光柱之内,尘埃浮动。破碎的瓷瓶、散落的锦缎、断掉的玉簪、还有满地如蛆虫般蠕动的猩红喜帖……
门外,三姨太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如同冰锥般扎入骨髓:
“梅姐儿,安安生生……等着做你的新姨太!”
那声音里淬满了毒:
“至于外面那个不知死活的……你爹……会替你好好‘管教’他几天的!” “管教”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又残忍。空气里仿佛能嗅到血腥在黑暗中无声蔓延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