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城外乱葬岗坟茔间的缺口,发出呜呜的泣鸣,如同无数幽魂在枯骨间穿行呜咽。草屑和腐败叶片的腥臓气混着泥土深处翻腾的尸臭,凝结成浓稠粘腻的死意,包裹着每一寸空气。
一辆残破的独轮板车吱呀作响,碾过崎岖不平、堆着白骨的坟茔边缘,留下两道歪斜的新鲜泥辙。车辕猛地一歪,停下。两个罩着灰扑扑脏布斗篷的汉子,脸上蒙着污秽的黑巾,只露出麻木无光的眼睛。他们默不作声,一人掀开车上那块散发浓烈腐臭、洇满深褐色污迹的破草席一角——
露出下面纠缠扭曲的一堆残破肢体。
月光惨淡,勾勒出那堆残骸的轮廓:肢体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交叠扭曲着,其中一条腿明显肿大变形,小腿处的破布早己被浓黑污血和黄绿色脓水浸透、板结。枯草般的乱发纠结粘连着干涸的黑红血块和泥污,盖住了脸。破旧的衣衫如同被血水浸透后又被寒风冻硬的破麻布片,紧贴在塌陷的胸膛上。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皮肤,鞭痕、棍伤、冻疮烂处互相虬结攀爬,深可见骨的新创上沾着肮脏的枯草烂叶。
一个汉子抬脚,用那沾满泥块和尸液的厚重硬底皮靴,对着那滩烂肉般的胸口和腹部的连接处,凶狠地、如同踹开一团腐肉般——
砰!
重重一脚!
那沉重扭曲的躯体如同朽断的木桩,翻滚着摔下车板!重重砸入乱葬岗深处一堆不知名的、裹着破席的尸骨堆之上!骨骼撞击腐朽枯骨的沉闷咔嚓声被风声吞没。
两个汉子麻木转身,推起空车,吱呀声远去,身影消失在坟山深处凄迷的雾障里。
那堆腐朽白骨之上。
那具残躯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风卷起枯叶残渣,扑打在那张污血凝结、根本分辨不出五官的脸上。
***
与此同时。
城中最森严华丽的元帅府邸深处,熏着浓腻脂粉香的雕栏重院。
大红的灯笼如同鬼眼悬挂,映照着新房里极尽奢靡的陈设:锦绣堆叠、金玉满堂。浓烈的酒气混着甜腻的熏香,窒息般缠绕着每一缕空气。
新郎官陈老爷早己醉得如同烂泥,肥胖臃肿的身躯压在猩红刺目的百子千孙团花锦被上,鼾声如雷,浑浊的口涎混合着酒水沾染胡须。沉重的赤金镶红宝将军帽歪倒在枕畔,帽上象征威权的红缨如同凝固的血浆。
新娘若梅背对着他僵坐在冰冷沉重的楠木拔步床床沿。
满头珠翠的金丝凤冠沉甸甸压弯脖颈,猩红的盖头依旧如血蒙面。金丝串珠的红色纱帘密密垂落,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她自己。
身上的大红嫁衣如同刚从炉膛里扒出的烙铁,沉重滚烫地熨帖着肌肤,每一寸精致的金线绣花此刻都如同荆棘的倒刺。那衣襟处细微的起伏暴露了胸膛内剧烈的搏动——并非新妇的娇羞,而是窒息到极限的惊悸喘息。
房中浓腻香气、男人的浊鼾、烈酒残味混杂着胃底涌上的苦涩,如同粘腻的蛛网缠紧口鼻肺腑。时间缓慢如凝滞的血浆,每一秒都是酷刑煎熬。
盖头下死寂的黑暗中,前世深埋的冰冷骸骨影像无声浮现:山洪裹挟的藤篮、冻土下勾住枪缨的枯手、焦骨怀中湮灭的婴胎……一根根缠绕啃噬情根的冰冷枷锁仿佛在这一刻同时缩紧!
嗡!
识海深处!
一声无声的惊雷炸响!
盖头内无边的黑暗骤然被撕开!
她的眼前!不再是喜房帐幔!而是——
一副清晰无比、悬于意识核心的幻象!
冰冷的井里幽深的寒水!
水中倒映的却不是她的脸!
而是一副如同琉璃般剔透、散发着温润微光的佛骨!
“……梅儿……来世等我……”
轰——!
如同亿万座冰山在意识中轰然崩塌!
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摇摇欲坠、苟延残喘的尘世羁绊!
她猛地掀开沉重的盖头!
动作决绝如同撕裂裹尸布!
珠翠撞击发出一连串清脆刺耳的悲鸣!
凤冠随她站起的动作斜坠!钗环叮当作响!
昏黄光影映照下,她脸色白得如同墓穴壁画上的仕女,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亮得灼人!里面燃烧着不再是绝望,而是冰河燃尽后纯粹的空明!
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
目光掠过烂醉如泥、鼾声如雷的丑恶躯体。
再无一瞬留恋!
她转身!
赤足踩过冰冷坚硬的地砖!
没有回头!
一把拉开隔绝内外的猩红门帘!
她如一缕无声的红色幽魂!
滑出珠光摇曳、暖烛熏香的新房!
来到府邸后院早己弃之不用的古井边。
若梅站在井口边缘,她的眼底只有古井般沉静的寒水,倒映着那一轮悬挂在天心位置、惨白得如同招魂灯般的——冷月!
没有犹豫。没有再看一眼这囚笼般的人间。纵身一跃!整个人如同折断羽翼的鹤鸟,决绝地扎入那片吞噬一切生机的浓黑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