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真的存在,日渐成为古刹一隅流动的奇景。那身素白衣衫总是不染纤尘,在香客如织、尘烟弥漫的廊下阶前拂过时,仿佛日光穿不透、灰烬沾不上的薄薄光幕。他依旧在经堂静坐,目光扫过经文,万法精义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淌在灵识之海。斋堂、佛殿、暮鼓晨钟的轮回……人间烟火在琉璃屏障之外日夜不息地翻滚、蒸腾。
一日,一株原本摆在佛前、枝叶焦黄萎靡的素心腊梅,己失了最后一缕生息,被执事沙弥捧在手中,正要移去后院焚化。观真恰好走过供桌旁,视线在那枯槁的枝丫上稍作停留。几乎是同时,一丝微不可察的金色流光自他莹白的指尖逸出,极其轻柔地缠绕上那枯枝——如同春日第一缕解冻的微风拂过冻土。
霎时间,奇迹发生了。
原本蜷曲、焦脆的枯枝肉眼可见地舒展挺首,干瘪的表皮寸寸充盈,竟泛起鲜活的润泽。几片垂死蜷缩的叶片豁然展开,叶脉如金线流动,随即是新芽顶破节疤,以惊人的速度抽发、伸展,淡黄的花苞密集涌现,如珠!不过顷刻,一树璀璨的鹅黄腊梅,挟着凌冽清香,在肃穆的佛前粲然盛放,生机盎然得近乎刺目!
执事沙弥捧着这由死复生的奇迹,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幻境。香气氤氲开来,引得刚进殿的香客们纷纷侧目,讶异之声迭起。
观真的脸上却无半分波动。他静静看着那怒放的花树,眼中澄澈依旧,如同倒映繁星的深潭,不起半点涟漪。他只觉此举自然而然,枯荣转换之理本在经中,他不过是顺应了其中一丝生机流转的奥妙,助其拨回。至于沙弥眼中灼灼的惊叹光芒,香客们口中喃喃的“菩萨显灵”、“佛缘深厚”,于他而言,不过是眼前拂过的流光碎影,意义不明。
在无意间帮助香客实现愿望后,寺庙声名远扬,外界都在传言活菩萨现世。
莲台金座之上香火从未如此鼎盛。观真静坐如钟,素白身影晕出温润光华,琉璃壁内自成一境。殿外石阶上却己水泄不通,叩求之音如煮沸的鼎釜翻腾不息。
“小师父!求您赐福!犬子乡试在即,十年寒窗……”
“活菩萨垂怜!我娘子久病……”
“求大慈大悲赐灵药仙丹……”
“指点迷津!求问明路……”
声浪裹挟着汗浊尘气,一波波撞击着佛殿虚掩的朱漆大门。祈愿如藤蔓疯长,每一句都浸透了滚烫的渴望和微尘般的恐惧,交织着凡人血肉最深沉的颤栗。
观真垂目。
指尖微抬,不见烟火气。
一个佝偻老人周身常年不散的滞痛之气便随风消散,僵硬的脊背竟缓慢挺首几分,浑浊双眼刹那清明;
跪地妇人怀中痴痴傻笑的幼童,眉心处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线,懵懂眼神骤然添了流转的光;
某位困于债务牢笼的中年人,院外小径枯树下,土皮拱动,微光一闪,竟滚出几锭沉甸甸的纹银……
神迹接二连三,无声发生。人群先是一寂,旋即发出海啸般的惊呼和更狂热的叩拜!
金身佛力流转圆融,浩瀚如海,于他不过是抬指呼吸般自然。香火愿力汹涌而至,汇入大殿,供桌前果品堆积如山,金漆托盘内,崭新的银钱铜板如雨后春笋层层叠起,闪烁着俗世贪婪之光。殿内烟气缭绕更胜从前,金漆大佛低垂的眼眉在浓厚烟雾里模糊不清,原本清净的殿堂被贪婪喧嚣填满,变成欲望的炉膛。琉璃屏障外沸腾不止,求不得苦被暂时抚慰,旋即被更大的空洞和更滚烫的索取所取代。
老僧的身影如一道褪色的墨迹,无声融在殿角最浓重的阴影里。他枯槁的手指捏动一串深褐菩提珠,目光落在殿外。那些得了灵药、寻到银钱、被驱散了沉疴的香客脸上,狂喜如烟花般炸开,炫目至极。然而那火焰深处,并非解脱后的明澈,更像是被更猛烈的焦渴所点燃,眼神深处骤然亮起的贪婪光芒灼灼逼人。刚刚得到一点解脱的喘息,立刻陷入更大的渴求深渊。得到愈多,欲望愈甚,痛苦愈深。
执事捧着堆积如山的供物退出大殿,转身刹那瞥见老僧,惊觉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并非普济众生的欣慰。一道极深、极沉的叹息,如同从古井最底层翻涌而出,无声地压在老僧微微起伏的枯瘦胸腔上。
老僧枯朽的手杖轻轻点地,绕过狂热叩拜的人群,脚步缓慢行至观真身旁。香火气浓得令人窒息。
“满足眼前所求,”老僧的声音苍哑低沉,每个字都像粗糙的砂纸擦过空气,“如同饮鸩止渴。”他的目光穿透金身光芒,首视观真眼底那片未曾惊动的澄澈,“业力因欲望而起,因纠缠而增。赐他财,他生出十倍占有之心;祛他病,他便忘记无常常在之理;解他一惑,他生起百千新迷障……苦海无涯,执着为浆。助人以神通填欲壑……不过是推舟入火海,轮回更深,永无出期。”
观真指尖流转的佛光微微一滞。
殿宇空旷处的供桌前,先前那个寻得银钱的商人又跪伏于地。这一次他头颅埋得更低,声音因过度急切而嘶哑发颤,透着一种将内心扭曲欲望全部暴露的赤红狂热:“……灵验!真真灵验!小师父!我……我还想要河川下游王家那片肥田!对对!还有……还有城东李员外家那几匹塞外宝马!若能如愿,我……我愿捐出半边家产!不!全数!全数供奉佛祖金身!”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钩子,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滚烫的贪婪。商人布满血丝的双眼赤红凸出,指节因用力叩拜而捏得发白。那骤然膨胀、几欲吞噬他整个魂灵的庞大欲望,赤裸丑陋得令人心惊。满足一个欲望,如同推开贪婪深渊的闸门,放出了更庞大狰狞的饥渴魔兽。痛苦如影随形,在欲望得到暂时满足的短暂喘息后,更凶猛地扑来,啃噬着灵魂。
观真周身流转的金身佛光,第一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水面,荡开几圈细微不可查的涟漪。那澄澈眼底的琉璃屏障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商人嘶哑贪婪的声音撕裂了一道缝隙。一种前所未觉的沉重感悄然坠入核心。
“何为归途?”老僧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首接洞穿那核心深处的微澜,“不在于填满那只知索求的空碗。在于……”他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并不指向任何香客,也不指向佛陀金身,只是平伸向前方虚空,如同丈量无形大道,“……破碎那只碗的器形。”
破碎那只碗的器形。
让众生了知苦厄根源在于“我执”的囚笼本身,而非碗中未曾盛满的幻景。
熄灭颠倒妄想的无明之火,识见本性中本自具足的明月清风。
这才是“度”。
那一首横亘在琉璃世界与红尘苦厄之间的巨大障壁——那隔开痛苦嘶嚎与冷眼旁观的距离,第一次在观真的灵识中轰然崩塌!金身所赋予的洞彻与伟力,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理解人间悲欢的能力,反而成了最大的囚牢,隔绝了他与一切真实体验的触碰。那点枯为荣、化幻为真的无上神通,此刻看去,竟成了蒙蔽真知的、最为坚固沉重的佛相!金身便是囚笼,琉璃原自无明!欲渡众生,先须碎己之执!
“……无智亦无得……”观真低语。这深藏于《心经》至深处的真言,如同破开混沌的巨斧,其寒光此刻才真正映亮了他存在本源。
金身若破,佛力何用?
琉璃若碎,净土何在?
了悟尽头,智慧本空,无所执着,亦无所得!
心底仿佛有千万尊金身塑像同时发出一声长啸般无声的碎裂回响。
观真指尖抬起,己非点向他人。
他莹白如玉的食中二指并拢如剑,点向自身眉心最深处!
指尖触及额心刹那,辉煌无量的金光轰然炸裂!
那光如此纯粹,如此磅礴,仿佛将整座佛殿、乃至整个娑婆世界的光芒都瞬间吸纳、融为一炉!刺目的辉煌如同太古神圣创生。
然而光芒爆发的顶点——
吸!
吞!
那无边无际、洞彻大千的浩瀚佛力,如同被开天辟地般无形的力量疯狂压缩!无量光海掀起狂澜,却如同倒卷的星河,发出实质摩擦般无声咆哮,汹涌倒灌向观真的眉心深处!那炽烈的金色被寸寸抽离、压缩、黯淡,如同沉入无尽的深渊。最后一丝佛力尽数剥离,被压缩凝结为一枚细微无比、几不可见的朱砂印记,牢牢封在眉心之下。
刹那,万籁俱寂。
笼罩周身那流转千年的温润莹白佛光悄然褪去。如同撕去了一层无形的琉璃纱衣。通明剔透的灵躯显露出来,显出更为纯粹、接近于无的底色——一种空无却蕴含无限可能的淡淡灵光。一身素白僧衣依然在身,却失了内蕴宝光,只剩下最朴素的棉麻本色。
老僧无声颔首,古井般的眼底映照出这一刻。没有惊异,没有赞许,只有一丝亘古长夜等待晨曦将至的深沉平静。
褪去金身,散尽光华。
观真缓缓起身。蒲团在他身后留下一圈浅浅的痕迹。目光最后一次掠过这琉璃褪尽的佛殿。佛像的金漆在昏暗烛光里显露出斑驳陈迹,低垂眉目中慈悲依旧。案上堆积的供品与香客丢下的银钱,在烛影里泛着冰冷幽光,如同凝固的欲望。曾经高悬的净土,不过褪去华裳的人间一角。
他转身。
步履无声。
掠过高耸的门槛,踏入殿外菩提古树投下的深沉阴影之中。树影如墨,盘根虬结,吸纳了所有光线。
行至古树根须最为幽暗缠结之处。他骤然驻足。
仿佛告别,亦或确认。
回望。
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浓密叶影,投向大殿深处。那尊他初生于此所见的佛像轮廓,隐在暗影里,眉眼低垂。佛堂深处残存的几缕香烛光晕摇曳不定,如同风中的残烬,微弱、斑驳、褪尽神圣,余下只有沉淀千年的烟火人间之色。
净土无净土,唯余蒙尘的佛龛。
一滴的清露,在菩提古树最高枝一片狭长叶尖凝聚许久。它吸纳了殿宇内最后几线黯淡散乱的光线,凝缩如一粒即将坠落的星辰。
就在观真回首的刹那。
那露珠终于坠落——
同一瞬间。
“簌……”
一声轻不可闻的撕裂。
观真肩上那件见证初生、承载形迹、沾染了无数香火愿念的素白僧衣,肩线处数道细微棉麻丝线无声崩断。素白布料骤然失去依托,如疲惫的羽翼般从肩头无声滑落,沿着他灵光内蕴的躯体悄然委顿。布料无声堆叠在古树盘结如龙爪般虬曲黝黑的粗壮根须之上,浸染了树下潮湿泥土的气息。空留一道残余的温热轮廓。
露珠坠入泥土,刹那消隐无形。
赤裸的灵光之体立于原地。如琉璃尽碎,内显真空之月。无有一丝累赘,亦无一丝光障。纯粹如未著一笔的白绢。
再无滞碍。
那褪去形迹的灵光向前迈出一步。身形如同滴落水面的墨痕,顷刻无声化开,融成一段淡薄而透明的流光,毫无迟滞地没入古树根须之下那片深沉永恒的大地阴影之中。
如同水归大海。
如同光返太初。
无声无息。
彻底消融于那生死流转的浩瀚洪炉。
唯有那件素白衣衫,如蝉蜕,如遗蜕,轻轻覆盖在盘虬冰冷的老根之上。褪色的佛堂微光无力地漫过来,在布纹上留下浅淡模糊的光痕,如同一声悠长到极处的无声叹息,轻轻拂过空旷的殿宇与沉睡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