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金光如同沉入深渊的残烬,在意识最边缘悄然熄灭。那种与天地共呼吸、洞悉万物生灭的“全知”感,如同被粗暴剥离的神衣,瞬间抽离。
冷!
一种从未有过的、粗粝刺骨的冰冷骤然攫住了新生的存在。不再是琉璃佛国旁观者的清明高远,而是沉甸甸的、包裹全身的、如同跌入万年冰窟般的、带着粘稠土腥味的阴冷湿寒!口鼻被浑浊冰冷的气流骤然充满,陌生又令人窒息,每一次吸入都牵扯着新生的肺腑,带来针扎似的刺痛。沉重的麻木感遍布西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在厚重的泥沼中奋力挣扎,感知变得迟钝又黏稠。
“……呵……”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从自己喉咙中艰难挤出。他尝试蜷缩身体,这个简单的意图却在执行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这躯体不再是一念可塑的灵光,它是滞涩的,是陌生的囚牢。沉重如山!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终于,在意志的驱动下,它们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瞬间,感官海啸般席卷而来!
视觉——模糊!不再是那纤毫毕现、洞察秋毫的琉璃眼。眼前一片晃动的、破碎的灰暗。灰的是厚重的、翻滚着土腥雾气的天穹边缘;暗的是嶙峋黑黢的、如同巨人残骸般倾斜的巨大山岩。线条歪斜扭曲,色块混沌不堪,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磨花了的世界。目光艰难地下移,触及脚下的“大地”——那绝称不上是土地。那是混合着墨黑污泥、凝结发暗的深红血迹、碎裂破败的骨屑、残破锈蚀的兵器、以及无数被踩踏撕扯得无法辨认的织物碎片的……地狱泥浆场!他甚至能分辨出一只断手突兀地伸出泥浆,青灰色的手指僵硬地抓向阴霾的天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臭气息混杂着泥土的霉味、硝烟的焦糊,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寒冷深入骨髓,每一寸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都像被粗糙的冰棱刮擦。破败衣衫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拉扯感和肺部的刺痛,与无处不在的湿冷形成残忍的撕扯。西肢沉重如灌铅,在冰冷的泥泞里挪动一分都耗尽了力气。
色蕴初开!这具沉重、冰冷、被血腥和污秽包裹的躯体,便是“我”在这污浊尘世的第一重“形”——名为“(观)关尘”。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沉重和眩晕拖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
一个微弱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入他的耳鼓。
“……呜……”
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摇曳时的那一点微响。却又固执地存在着,极其微弱地从山岩崩塌形成的、一个幽深狭窄的石头缝里飘出。
关尘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手肘深陷在冰冷的、混杂着未凝固血水的烂泥里。他喘息着,几乎是匍匐着,循着那微弱的声音,一点一点蹭向那道石缝。
视野昏暗,裂缝深处更是一片漆黑。但那绝望的呜咽声如同无形的钩索,指引着他模糊的视线。
一个蜷缩的人影,几乎被断石和流下的污泥完全覆盖,只有几缕被血污和泥泞粘结的黑发露在外面,如同水草般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只纤细得几近透明的、骨节嶙峋的脚踝突兀地从瓦砾和泥堆里伸出来,皮肤呈现一种濒死的蜡黄,上面凝结着大片触目惊心的黑紫色冻疮,有些地方己然破溃,渗着黄水和丝丝鲜红。脚踝上一道深刻的擦伤翻卷着皮肉,流出的血液早己凝结成暗红污浊的硬块。
色蕴之苦,如此首观而狰狞地撞入他初识五蕴的眼帘!
关尘僵硬地伸出手,想要移开压在那身体上的石块。指尖触碰到的,是岩石冰凉的硬度,是泥土的黏湿,更是那蜷缩身体传来的……仅存的一丝微弱的温热。那点温热是如此脆弱,如同狂风中的豆焰,几乎随时都要被无边的冰冷吞噬!
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本能的冲动,第一次超越了这沉重躯体的束缚,猛烈地冲击着他混沌的意识——不!不能让这点温热熄灭!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压过了自身的冰冷与眩晕。
他必须带她走!带她离开这片尸骸遍地的绝地!
可他不再是抬指可平山海、可祛沉疴的“观真”。这“关尘”之身孱弱沉重,山势陡峭,寒冷如刀。他试图背起那轻飘却湿透冰冷的身躯,刚一用力,脚下便是一滑,两人几乎再次滚落岩堆。
最后一段山壁陡峭如削壁。那沉重的昏迷躯体再背不动了。关尘喘息得像破风箱,胸膛灼痛如同烈火焚烧。他用尽全力,用肩头顶着岩壁,手指死死抠住突出的尖锐石棱,将身侧的身体一点点艰难地往上拖拽。尖锐的石子无数次割破了他粗糙的手掌和的手臂,血迹混杂着污泥不断滴落。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山壁间回荡,每一次吸气都撕扯着肺叶。终于,他们滚上了崖顶一片背风的小平台。这里相对干冷,崖边顽强地生长着几丛坚韧耐寒的荆棘草。关尘重重摔在地上,身侧是几乎失去气息的冰冷少女。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休息。
寒冷和剧痛暂时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喘息片刻,冰冷的理智在剧痛中艰难凝聚起来。水。温暖。草药?治疗?无数陌生而零碎的概念如同破碎的剪影掠过意识。他挣扎着爬起,拖着同样冰冷僵硬的双腿,在平台边缘和荆棘丛生的石缝中摸索、辨识。
眼睛刺痛,模糊的景象如同蒙着几层肮脏的油纸。眼前这些草木,失去了昔日佛前灵植的光辉与明澈气韵,变成了一团团灰绿、枯黄、深褐的模糊色块,散发着陌生刺鼻的泥土与枯萎气息,平凡无奇,在寒风中瑟缩着。它们叫什么?能做什么?他曾通晓万木灵性,此刻却如同蒙昧的盲童,对着山野里最普通的杂草茫然无措。唯有那根植于生命最深处的、对于“活命”的本能,在焦灼地催促着他。
终于,他的目光艰难地在一处向阳背风的干冷石缝里,锁定了几株形态奇异的矮小植物。叶片枯槁蜷缩边缘如锯齿,根茎灰败,气味辛涩微苦。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如电击般微弱闪过——在那些经文附图的角落,在古老医书的泛黄纸页上,似乎曾模糊地出现过类似的影子?它叫……地榆?能……止血?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摸索过去,手指被叶片边缘的锯齿瞬间划开一道细口,血珠立时渗出。刺痛!真实的、切割血肉的锐痛!他猛地抽回手,望着指尖渗出的鲜红血珠,一种全新的、名为“疼痛”的剧烈感受,如此鲜明凶猛地烙印在新生受蕴之上。
他不再犹豫。指甲迅速抠入冰冷干硬的泥土,指尖被粗粝的石粒和尖锐的根须反复磨刺,带着冰冷的麻木感和锐利的刺痛感,将那几株枯草连同带着泥土微腥、寒冷的根须一起拔了出来。
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石臼坑是他在崖壁上找到的天然器皿。将那些叶片枯槁的草药胡乱塞入坑中,捡起一块边缘相对尖利的石头——他试图砸碎这些草木。动作笨拙而猛烈。石头砸下的角度偏斜,“哐!”一声擦过石臼边缘,几块碎石崩飞出去。他喘息着,再次举起石头,狠狠砸下!
噗嗤!
这一次,砸中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刺鼻的草汁腥气伴随着泥土尘灰的苦涩味道骤然爆开!强烈的味道带着泥土的浑浊和药草的苦涩,猛烈地冲入鼻腔,瞬间灌满了整个身体!这是一种完全异于佛前香火的陌生气味,浓烈、野蛮、甚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生腥!他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痉挛,喉头条件反射般地涌上一股浓烈的酸苦。
他咬牙忍住翻腾的呕吐感,顾不得手上的泥和血污,将石臼坑里砸得稀烂、呈现出深绿褐色的糊状草汁泥浆狠狠抓在掌心!带着刺骨寒意的冰冷湿滑感,混和着细微沙砾硌手的粗粝感,以及植物纤维断裂的黏腻感——五蕴的触受,在这一捧烂泥浆的包裹下,变得无比清晰而狰狞!
回到少女身边。借着崖顶高处投下的、冰冷而稀薄的光线,他看清了她的脸。
枯槁。
那张脸完全担不起“面容”二字。只有一层紧绷的、近乎透明的蜡黄色皮膜,深深地塌陷下去,紧紧地裹着突出的颧骨和毫无血色的下颌。双颊深凹,如同两处被掏空的洞穴,皮肤干燥龟裂,毫无光泽。嘴唇灰白皲裂,如同干涸土地纵横的裂缝,裂口深处渗着暗红凝固的血丝。唯有那两道微蹙的眉头间,还残留着一丝生命曾在此处挣扎过的微弱痕迹。这是一副被饥寒、伤病和时间联手蹂躏至绝境的形骸!是“色蕴”被剥去所有华彩与活力后的嶙峋枯骨!
关尘跪在冰冷的地上。他颤抖着双手,极其笨拙地抬起少女那只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踝,将掌中那团冰冷、湿滑、散发腥苦气味的深绿色草药糊浆,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涩力道,狠狠地敷抹在她脚踝那道翻卷、渗着黄水的冻疮破溃伤口上!
深色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和草汁味的草药泥浆,覆盖在少女蜡黄冰冷的皮肤和深紫色的破溃冻疮上,如同一块丑陋肮脏的湿布。一些污浊的深黄水液被挤压出来,混和着糊浆流淌下来,染污了少女脚踝下方冰冷的石地。
染血的草药。
如同五蕴初尝的烙印,深深烙在了这刚刚踏入尘世的凡体之上,触目惊心。
昏迷中的少女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被踩到尾巴般的低低嘤咛。不是因为药效,而是那巨大伤口被冰冷而粗糙的糊浆骤然接触时产生的剧烈刺激!这细微的痛苦呻吟却如同一道闪电,狠狠劈开关尘混沌的感知!
它是什么?
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因为我的动作?
这声音的含义……是痛苦吗?
无数纷乱、陌生、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念头开始在他新生的意识里翻滚、冲撞、炸裂。他跌坐在少女身边冰冷的岩石上,粗重地喘息着。寒风吹过崖顶,如泣如诉,拂过他脸上未干的泥痕汗渍,拂过他布满细小伤口却无力再去顾及的手掌。指尖依旧残留着草药的辛涩冰冷和血迹的咸腥铁锈味。他茫然地抬眼,望向远处山峦那扭曲迷蒙的巨大轮廓,山岩巨大狰狞的剪影如同匍匐的巨兽,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五蕴杂陈。
这片沉重血腥的天地,此刻才真真正正、赤裸裸地向他展开了它无情、暴戾、污浊又绝望的……真相。
第一次。
如此清晰。
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