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坚硬的山石与寒苦的草药磨出粗砺的棱角。那少女阿阮脚踝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在关尘近乎执拗、却毫无章法的敷药和简陋包扎下，竟也一日日从翻卷乌紫转为深红结痂，最终落下深褐色的疤痕，像一道刻在枯槁木身上的丑陋墨痕。她终于能拖着瘸腿，在岩穴内蹒跚挪动。瘦骨支离的身体，如同一株被山风从岩缝里重新硬拽出来的荆草，带着一股近乎蛮横的生涩韧劲，汲水、生火、啃食被关尘扔在火堆旁灰烬里烤干的草根和苦涩的瘦小野物残骸。
篝火跳动不定，映着岩壁上扭曲的影子。阿阮缩在火堆旁最靠近石壁的地方，双臂环抱抵住微凹的胃部，盯着火光发呆。火焰那温热的舔舐感抚过她冰冷干涩的肌肤，带来奇异的慰藉。她枯槁的脸上颧骨依旧高耸，凹陷的眼窝里却不再只有麻木的死寂。偶尔，在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瞬间，当关尘从洞外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背着枯枝或几株蔫头耷脑的草药进来时，那深陷的眼窝里，会有一星微弱的光悄然亮起，如同暗夜中扑闪的萤火。
起初是微末的递送。
一块埋在柴灰里、偶然烤得尚算软糯些的葛根块茎。她沉默地捧到关尘蜷坐的石榻旁，干燥开裂的嘴唇抿着，视线垂落在自己磨出血泡的脚尖上。关尘接过，目光只在植物纤维的构成上停留了一瞬，便低头默默啃食。他嚼得很慢，品尝淀粉在唾液里化开的滋味，感受这“食物”与草药的差异。阿阮看他吃了，深陷的眼窝底部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随即转身，更沉默地缩回角落。
渐渐地，岩穴角落那些冰冷污秽的石隙间，竟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曾经随意堆放的枯草被略微整理过，形成一个稍齐整的铺位；洞口漏风最烈的缝隙处，不知何时被小心地堵上了一块边缘不甚规则的薄石板；篝火边上，总留着一小堆易燃的细绒草屑和几块干苔藓，似乎随时准备引燃新的温暖。甚至有一次，关尘从冰冷的涧水里捧水回来，发现一个粗糙得看不出形状、凹陷处勉强能盛水的石臼，被笨拙地搁在洞内一处较平坦的石台上。石臼内壁满是坑洼的凿痕，显然是一点点用最粗糙的工具、耗费极大力气挖出来的。
她沉默地做这一切。动作生涩，带着一股被漫长苦难雕刻出来的畏缩迟钝，却异常执拗。关尘有时看她吃力地抱着一小块沉重的薄石板挪动，枯瘦的手腕颤抖，脊骨在单薄破衣下凸出惊人的弧度。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下石板，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粗糙表面，阿阮却像受惊的寒雀，猛地一缩手，石板“哐啷”一声歪斜着摔在地上，砸起一小片灰尘。她慌忙低头，喉咙里发出极短促的气声，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关尘的手停在半空，掌心里还残留着石板的冰冷。他不懂那慌张，也不懂那气声背后的情绪暗流。他放下手，默默拾起石板，放在洞口他自己曾觉漏风的那处位置。
她不敢看他。但那深陷眼窝里微颤的光，却日益频繁地投射在关尘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的揣摩和探寻。她的肢体语言开始泄露更深的缠绕——每当关尘起身，哪怕只是挪动一下因寒冷而麻木的腿，她的肩膀便会微不可察地绷紧，身体僵硬地微微转向他的方向，仿佛一张在寒风中紧张等待的薄弓，弓弦己悄然拉满。当他重又坐下，那弓弦才在极细微的叹息中缓缓松弛。
一日黎明，天光惨淡。关尘在山坡一处相对的凹陷岩缝间寻觅能吃的植物根块。冻土坚硬如铁，他俯身半跪，指甲抠在冻泥缝隙里，用力掀动一块附土的石板。就在这时——
脑后掠过一道破空的疾风！
带着一种对危险尚未完全恢复的本能警觉，他的身体猛地向一侧拧避！
一股腥风贴着他的脖颈滑过，“噗”的一声沉闷撞击！一头瘦骨嶙峋、眼冒绿光的山犬狠狠撞在他刚才面朝方向的一块矮石上，锋利的獠牙在石头上擦出几点火星！显然，它蛰伏己久，等待这个俯身不备的时机。
山犬一击未中，迅速翻身，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吼，布满涎沫的尖牙呲开，后腿发力，再次扑向关尘下盘！
未等关尘站稳，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裹挟着积压许久的蛮横的疯狂，从他身侧的乱石堆后尖叫着猛撞出来！
“啊——！”
阿阮的声音撕裂了清冷的空气，干枯的西肢爆发出病弱身躯所能激发的最大力量。她手中紧握着一块带棱的尖石，不管不顾地狠狠砸向山犬扑来的侧肋！
石棱砸在皮包骨头的肋排上，发出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瘦犬痛得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嚎，攻势顿挫。阿阮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带得摔倒在地，手中石块飞出老远。她喘息着，挣扎着爬起，还要去寻砸石头的武器，眼底烧灼着的，是一种近乎燃烧自我的扭曲疯狂。
关尘终于反应过来。他向前一步，身体带着前冲的惯性，沉重的手肘狠狠击打在因痛滞留在原地的山犬脖颈处！那猛兽呜咽一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逃进了乱石深处。
石地上留下几滴黑红的污血和山犬挣扎中蹬下的泥土印记。
喘息渐渐平息。阿阮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破旧不堪的衣衫更显凌乱，胸口剧烈起伏。她看向关尘，深陷的眼窝里刚才那烧灼的癫狂火焰迅速熄灭，被一种更隐秘、更汹涌的情绪淹没。那是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颤抖，混杂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滚烫发亮的……渴望。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猛地咽下，只有视线死死钉在关尘身上，仿佛要将这个身影刻进每一寸骨头缝隙。
关尘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露在外面的右臂外侧。一道不算深却划开了皮肉的伤口正渗出鲜红的血珠——应该是那石壁犬第一次扑袭时，獠牙擦过带出的。
阿阮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灼热，如同鼓风箱般粗重嘶鸣。她拖着那条瘸腿，踉跄着冲到他面前，动作快得几乎不像她平时迟缓的样子。那双枯槁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猛地、用力地抓住了关尘流血的手臂！
触！
滚烫！惊人的灼热！穿透寒冷空气和粗布衣袖，狠狠烙在了关尘的新生感知之上！
少女的十指冰凉刺骨，皮肤干燥粗糙如同砂纸。但那指掌间传递而来的情绪洪流却像刚刚淬火的铁钳，裹挟着一种火山爆发般的、近乎蛮横的炽热力量！指尖深深抠进他的伤口边缘，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擦着流淌下来的血珠，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试图通过揉捏抚平创伤的绝望笨拙。
她的身体也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那破旧衣襟包裹下的嶙峋脊背紧绷如弓弦，每一次呼吸都从撕裂般的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混乱的潮红弥漫，翻涌着恐惧、愤怒、后怕，还有更深层、更陌生的滔天波澜——那是一种近乎燃烧的、要将自己和他都焚毁在这火焰里的东西。
“你……”她破碎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沙哑的气音，“……血……”
那声音尖利、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的丝线。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嘶鸣和无法言喻的扭曲恐慌。她死死攥着关尘流血的手臂，那姿态，仿佛要透过这伤口的温度，将他整个人牢牢锁在眼前这片血腥寒冷的石坡上，永远不再分开。
血珠顺着少女紧攥的指节缝隙缓缓流淌下来，温热而黏腻。
关尘低头，看着那深陷在自身污血里的、枯黄颤抖的手指，又看向少女脸上那片混乱而炽烈、几乎扭曲了病容的红潮。
困惑。
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困惑，如同沉重的湿棉絮，堵塞了关尘所有的感官通道。
痛？
这伤口远不及当初在泥地里醒来的万分之一。
血？
不过是筋肉破损后流出的寻常体液。
她如此紧张、恐惧、甚至疯狂……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红？
那眼中翻腾的，那指尖灼热的，那呼吸里喷薄欲裂的……到底是什么力量？强烈到足以扭曲一个濒死者刚刚才爬回一丝生气的魂魄？
这撕扯心肺、扭曲形骸的力量……就叫“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