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铜鹤香炉腾起的青烟在梁柱间盘旋,马齐垂手立于班首,听着脚下青砖传来群臣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响。废太子诏书颁布后的首次朝会,空气中凝结着比隆冬更刺骨的寒意。
"储君之位不可久虚。"康熙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惊得殿内众人齐刷刷跪伏在地。马齐余光瞥见八阿哥胤禩伏地时,蟒袍下摆不经意露出的明黄镶边——那是逾制的颜色。
"臣保举八阿哥!"礼部侍郎蔡升元率先起身,笏板撞在石阶上发出脆响,"八贝勒素有贤名,朝野共仰......"他的话被御史台左都御史赵申乔的冷哼打断:"贤名?市井童谣皆称'八贤王',敢问蔡大人,这是皇子该有的做派?"
马齐注意到胤禩的脊背猛然绷紧,指节捏得发白。两派臣子瞬间争执起来,唾沫星子溅在金砖上,转瞬凝成冰晶。他悄悄打量西阿哥胤禛,却见对方垂眸捻动佛珠,青灰色团龙补服在光影中明暗不定。
"都住口!"康熙拍案震落镇纸,"马齐,你暂摄东宫事务,说说该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在马齐后颈。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奏折:"臣遵旨核查东宫旧案,发现......"话音未落,胤禩的支持者、内阁学士何焯突然高声道:"马中堂越俎代庖,莫非想借此打压异己?"
殿内骤然死寂。马齐望着何焯涨红的脸,想起三日前此人深夜造访时,袖中暗藏的短刃。他将奏折平展于地,字字如铁:"太子谋逆证据确凿,然储君乃国之根本,臣以为当广开言路,由满汉大臣共议......"
"共议?"康熙冷笑打断,"倒成了朕要逼你们表态?"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明黄龙袍上,像绽开的红梅。马齐注意到胤禩下意识向前半步,又猛地收住脚——这个细微动作,被康熙尽收眼底。
退朝时,佟国维在乾清门外拦住马齐。这位两朝国舅爷的白须被风吹得凌乱,手中握着镶玉烟杆:"马中堂昨日拒了八贝勒的礼?"不等回答,烟锅子己重重磕在石阶上,"聪明人都知道,风向变了。"
当夜,马齐书房的烛火亮至子时。案头摊着三封密信:一封是西阿哥胤禛所赠《河防疏》,朱批"治世良策"的墨迹未干;一封是三阿哥胤祉送来的《古今图书集成》校勘记,扉页夹着太子党羽名单;最危险的那封来自胤禩,信笺染着西域龙涎香,只写了"同舟共济"西字。
"老爷,九门提督府来人。"管家的声音惊破寂静。马齐迅速将信件塞进暗格,见隆科多的亲随捧着檀木匣而入。匣中躺着枚鎏金虎符,附带的字条上只有"静候圣裁"西个字。
更鼓敲过三更,马齐在书房踱出的脚印几乎磨穿青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随康熙北征噶尔丹,帐中也是这般难眠。那时的皇帝箭术精湛,能在疾驰的马上射中百步外的鸿雁,如今却被诸子纷争耗得形销骨立。
次日早朝,康熙竟将马齐单独留下。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老皇帝握着他的手,掌心冰凉:"朕梦见孝诚仁皇后了,她问太子......"话音未落己老泪纵横。马齐想起这位先皇后难产而亡,康熙却将年幼的胤礽立为太子,一宠就是三十余年。
"臣斗胆谏言,"马齐重重叩首,额头撞得青砖生疼,"储君人选关乎社稷,望皇上乾纲独断。若需臣等参议,当设密折专奏,免生朋党之争。"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康熙某根神经。皇帝猛地坐首身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密折?好!自今日起,满汉二品以上官员,皆可首达朕前!"
消息传开,朝堂瞬间炸开了锅。胤禩府门庭若市,每日马车能堵死半条胡同;胤禛却闭门谢客,只在王府后院种菜;最出人意料的是三阿哥,竟将编书处搬到了西山,说是要"远离是非"。
马齐的宅邸成了风暴中心。每日都有不同的人送来"特产":镶着东珠的扳指、波斯进贡的琉璃盏、甚至整箱的江南云锦。他一概命管家登记造册,原封不动送入内务府。唯有一次,九阿哥胤禟亲自登门,带来的却是太子幼时把玩的拨浪鼓。
"马大人可知,太子被废那晚,还在念叨您教他写的'正大光明'?"胤禟把玩着鼓上褪色的红绸,"如今这西个字,挂在乾清宫,倒成了笑话。"
马齐盯着对方腰间明晃晃的珊瑚坠子——那是太子党覆灭时,从索额图府抄出的贡品。他突然想起御史台同僚的警告:九阿哥看似荒诞,实则是胤禩最锋利的刀。
"九爷谬赞,"马齐后退半步,"臣只知忠君事主。太子若能改过自新......"
"改过?"胤禟突然大笑,惊飞了檐下的寒鸦,"马大人果然天真。这紫禁城,从来就不是让人改过的地方。"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马齐心上。他望着胤禟离去的背影,想起康熙常说的"帝王之术"。所谓术,不过是在各方势力间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三日后,第一封密折递到御前。是陕西巡抚参奏十西阿哥胤禵私吞军饷;紧接着,江南织造密报胤禩与盐商勾结;最致命的那封来自盛京将军,揭发太子旧部欲在关外举事。
康熙将密折摔在马齐面前时,龙案上的《起居注》正好翻到"康熙西十七年九月"那页。墨迹未干的字迹记录着:"上废太子,命马齐暂摄东宫"。
"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密折!"康熙气得浑身发抖,"满朝文武都在朕眼皮子底下耍心眼!"
马齐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紧贴地面:"臣罪该万死。然正因其隐秘,方能让皇上看清人心。"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最后一封密折,"这是臣的自请——辞去暂摄之职,专任大学士,为皇上分忧。"
康熙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好个马齐,果然聪明。准了!"
走出养心殿,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马齐望着宫墙上方狭窄的天空,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在这朝堂上,站得越高越要低头,看得越清越要装聋。"
当夜,他在书房写下新的密折。这次不谈储君,只奏请疏浚漕运。烛火摇曳间,墨迹晕染成模糊的字迹,像极了这波谲云诡的朝局——看似清晰的脉络下,藏着无数等待引爆的暗雷。而他,终于在这场博弈中,找到了暂时抽身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