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行辕,顶楼静室。
夜己深沉,要塞的喧嚣沉淀下去,唯有窗外戈壁永不停歇的风声呜咽。
室内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黑檀木书案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冷梅的幽香,却压不住案上那卷摊开的、散发着陈旧血腥气的卷宗所带来的阴寒。
苏砚端坐案后,玄色深衣融入阴影,唯有月光勾勒出她清绝孤冷的侧影。
她手中拈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笔,笔尖悬在一张摊开的雪浪笺上方,却久久未曾落下。
墨玉般的眸子低垂,视线凝固在案上那份来自青州府的、关于“青州云氏灭门案”的原始卷宗上。
【帝国历七百三十一年,秋,九月初七。】
【案发地:青州云台郡,云氏祖宅。】
【死者:云氏家主云鸿(天象境初期)、主母林婉(凝元境巅峰)、长老三人(真罡境)、护卫十百二十西人、仆役十五人。共计一百西十西口。】
【死状:皆为一击毙命,伤口集中于左胸心脏位置,创口平滑,深透胸腔,心脏被完整剜除。死者面部表情多为惊愕,少数残留恐惧,无痛苦扭曲。】
【现场勘查:现场无激烈搏斗痕迹,财物无失。宅内多处布置有强力防御、预警阵法,均未被触发。】
疑点:
行凶手法:剜心手法干净利落,疑似极高明之快剑或特殊利刃所致,创口边缘残留极微弱之阴寒锋锐气息(待查)。
动机不明:仇杀?云氏家风清正,未闻深仇。劫财?库藏无损。邪修血祭?手法符合部分邪典记载,但未发现任何献祭阵法残留。
唯一幸存/失踪者:云氏少主,云澈(时年十六,淬体三重,经脉有损)。案发后下落不明。现场其卧房窗棂有轻微外力破坏痕迹,地面残留少量搏斗血迹,经仵作验,非云澈之血。
时间节点:案发前七日,云氏曾婉拒三皇子特使招揽。
【府衙结论(朱批)】:疑为隐匿邪修或仇家所为,手段凶残,性质极其恶劣!全力缉拿凶徒!云澈下落不明,疑为凶徒掳走或…涉案在逃(待查)。】
卷宗旁,还摆放着一份誊抄的、由云台郡仵作按下的血手印证词,以及几张由青州府擅长留影术的修士,耗费心神回溯现场后绘制的影图。
影图之上,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胸口空洞的尸体,那凝固在死者脸上的惊愕与恐惧,那干净利落得近乎艺术的致命创口,还有云澈卧房窗下那几滴刺目的但不属于他的暗红血迹……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在苏砚素来古井无波的心湖上,划开一道道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卷宗上“剜心”两个冰冷的墨字,又划过“云澈涉案在逃(待查)”那行刺目的朱批。
墨玉般的眸子深处,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青州云氏…一个根基深厚、家风清正的地方大族,一夜之间满门被剜心屠戮,唯一的少主背负弑亲重罪流放边塞敢死营,然后…在短短时间内展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危险”…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案卷中那“极微弱之阴寒锋锐气息”,与她在黑风坳感应到的、那道斩灭真罡巅峰蛮族百夫长的血色刀意(虽实为骨棒气势所化),在气息的纯粹与锋锐上,隐隐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
那绝非一个普通淬体境,甚至寻常真罡境能拥有的!还有那未触发的防御阵法…那不属于云澈的血迹…
苏砚的目光,最终落在那行小字上:
“案发前七日,云氏曾婉拒三皇子特使招揽。”
三皇子…李琰。
朝堂之上,这位以礼贤下士、温文尔雅著称的皇子殿下,其麾下影卫的行事风格,却素来以隐秘、狠辣、不留痕迹而闻名…剜心…灭口…栽赃…
一个冰冷的推测,如同毒蛇,悄然缠绕上苏砚的心头。
如果云澈并非真凶,而是这场血腥阴谋中,被选用来背负一切污名的替罪羊…...
一个被推入地狱深渊、却奇迹般点燃了复仇之火的祭品…
那么,她苏砚,奉皇命监察北境,手握首达天庭之权的监军使,在此刻将云澈打入深渊魔狱的举动…...
岂非成了这阴谋链条上,最锋利也最冷酷的一环?成了将那个可能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推向真正万劫不复的推手?
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她心神根基的裂纹,无声地出现在苏砚素来坚若磐石的意志冰层上。
就在这心神微漾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霸道、仿佛能吞噬诸天万界星辰的恐怖悸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要塞岩层,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无形的涟漪,猛地扫过整个黑石要塞!
这股悸动无形无质,寻常武者甚至凝元境高手都毫无所觉。
但苏砚是何等境界?天象境巅峰,神念感知早己超凡脱俗!这股悸动如同最锋锐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她高度凝聚的精神感知之中!
源头——深渊魔狱方向!
这悸动…竟与她当初在黑风坳感应到的、云澈爆发时那吞噬蛮族百夫长真罡的诡异吸力,同根同源!
但此刻这股悸动所蕴含的意志和位格,却远比黑风坳那次要古老、要恢弘、要凶戾亿万倍!
仿佛一头沉睡万古的星空巨兽,在深渊之底,极其不耐烦地翻动了一下身躯,泄露出一丝微不足道的气息!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苏砚手中那支悬停许久、通体莹白无瑕的玉笔,从笔尖与笔杆的连接处,无声无息地、断成了两截!
断口平滑如镜。
上半截笔身带着一小撮雪狼毫,轻轻跌落在雪浪笺上,溅起几点微不可察的墨痕。
苏砚拈着剩下的半截笔杆,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一动不动。
清冷的月光映着她如冰似玉的侧脸,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冰层轰然碎裂!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悸动!
深渊魔狱…云澈…
他体内…究竟藏着什么?!
......
丙字七洞。
绝对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只有洞顶偶尔滴落的冰冷水珠,敲打在石面上,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囚牢里,如同时间的跫音,又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阿木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一角,饥饿和寒冷让他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长时间的恐惧和绝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在昏沉与惊醒的边缘徘徊。
角落里,屠铁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蝎毒带来的青黑色己经蔓延至脖颈,皮肤下透出诡异的黑纹,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着一截朽木。
云澈盘膝坐在石床另一端,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
他闭着眼,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封元铐沉重地锁在腕踝,冰冷的禁锢之力如同无数钢针,持续不断地刺入他的经脉节点,压制着任何形式的气血流动。
更糟糕的是脖颈和左臂的伤口,麻痒刺痛感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蝎毒的侵蚀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仿佛找到了温床,正缓慢而坚定地破坏着他的生机。
然而,他全部的意志力,都沉入了体内那片废墟之中。
他如同一个被困在冰封湖底的囚徒,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疯狂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的意志去冲击那层坚冰!去引动星尘深处那一丝永不熄灭的吞噬本能!
意念如同无形的凿子,疯狂地凿击着禁锢!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千次!
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精神撕裂般的剧痛和禁锢之力更凶猛的反噬!意识在剧痛中模糊、涣散,又被更深的执念强行拉回!
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力量!
他需要力量!吞噬一切的力量!
就在云澈的精神力在无数次徒劳的冲击下,即将彻底枯竭、意识陷入黑暗的临界点——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从囚洞深处某个被碎石掩埋的角落,传递到了云澈的感知之中!
那是一种…充满了混乱、暴戾、绝望、却又蕴含着某种纯粹毁灭能量的…残破意志!如同被肢解的野兽,残留着最后的本能嘶吼!
域外天魔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