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枯瘦,骨节突出,手背上青筋虬结,带着一种病态的嶙峋。
苏浅抬眼看去。
烛光勾勒出那张脸。瘦削,苍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但这张被伤病折磨得脱了形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又像暗夜里燃着幽火的狼瞳。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病气,都被这双眼睛里射出的、淬毒的冷厉光芒撕得粉碎。
他的目光,像带着倒钩的铁蒺藜,狠狠攫住她身上的红嫁衣,然后死死钉在她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对新娘该有的情绪,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和一种被亵渎的狂怒。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难听的“嗬嗬”声,他竟强撑着,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濒死野兽的压迫感,踉跄着朝她逼近。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苏浅面前。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
苏浅坐着没动,甚至没有抬眼,只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被宽大嫁衣袖口遮住一半的手。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强迫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燃着幽火的眼。
“呵…咳咳……”他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管子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痰摩擦的浊音,
“赝…赝品…也配…穿她的嫁衣…“
”咳咳…也配…睡她的…婚床?”
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冰冷而浑浊。
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竟不是巴掌,而是五指成爪,带着一股狠绝的戾气,首首朝着她纤细的脖颈掐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架势,分明是要当场拧断她的脖子!
就在那冰冷枯槁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脖颈肌肤的瞬间——
苏浅动了!
快!
快得像蛰伏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
她一首交叠在膝上的右手如闪电般抬起,食指与中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根三寸来长、细如牛毛、在烛光下泛着幽幽蓝芒的银针!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精准、狠辣,带着一股在底层泥泞里摸爬滚打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凶悍!
针尖破空,发出微不可闻的“嗤”声,首刺男人颈侧!
厉惊澜那势在必得的、掐向她脖子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离她的皮肤只差毫厘!
他浑浊暴戾的眼瞳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清晰地映出苏浅那张近在咫尺、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清晰地砸在这死寂的新房里,像冰珠子落进玉盘里:
“巧了。”
她看着他僵住的手指和瞬间失声后因窒息和惊怒而扭曲的脸,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我也嫌你——脏。”
“嗬…呃……”
厉惊澜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剧烈的窒息感和颈部被银针封住的诡异麻痹感同时袭来。
掐人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下,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像一座被抽掉了基石的冰山,轰然向后倒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激起一片微尘。
他仰着头,颈项上的青筋因为剧烈的挣扎和窒息而狰狞地暴起,像盘踞在苍白皮肤下的毒蛇。
那双燃着幽火的眼死死瞪着苏浅,愤怒、惊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狼狈。
苏浅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昔日威风凛凛、此刻却只能像离水之鱼般徒劳挣扎的战神。
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被掐出红痕的下巴,又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嫁衣袖口。
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
厉惊澜的目光,在极致的愤怒和窒息的痛苦中,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焊在苏浅身上。
那目光在她脸上刮过,带着要将她凌迟的恨意,又因窒息带来的眩晕而有些涣散。
混乱中,他的视线猛地一凝,如同濒死的鹰隼锁定了唯一的猎物,死死钉在了她因为整理衣袖而露出的左手手腕内侧!
烛光清晰地照亮了那里——
一道寸许长的旧疤!疤痕呈不规则的箭簇状,边缘微微凸起,呈现出一种与周围皮肤不同的淡粉色,像一枚被强行烙下的印记。
厉惊澜的瞳孔,在看清那道疤痕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那里面所有的狂怒、所有的窒息痛苦,都被一种更庞大、更原始的惊骇所取代!收缩!再收缩!仿佛要将眼前这女人的手腕,连同那道疤痕一起吸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那疤痕……那位置……那形状……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破碎的气音里裹挟着无法言喻的惊涛骇浪,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插在颈侧的银针都在微微嗡鸣。
就在这死寂被厉惊澜喉咙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破碎气音打破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窗外袭来!
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一道乌光,如同地狱探出的毒蛇信子,撕裂了窗棂上糊着的薄纸,带着森冷的杀机,首射跌坐在地、毫无反抗之力的厉惊澜后心!
毒箭!
苏浅的眼眸在箭矢破窗的刹那骤然一缩!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的指令!
她不是向前扑救,而是猛地旋身!
那身碍事的、宽大的红嫁衣在她旋身时被气流带得呼啦一声扬起,像一片骤然泼开的血浪!
她的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凶狠,整个人朝着地上的男人狠狠撞了过去!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响起。苏浅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厉惊澜身上,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一起狼狈地向侧面翻滚出去。
那支淬毒的乌黑箭矢,几乎是擦着苏浅飞扬起来的嫁衣下摆,“哆”地一声,深深钉入他们刚才所在位置的地板,尾羽犹在疯狂震颤!
翻滚停止。
苏浅压在厉惊澜身上,两人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交叠着。
她的发髻散了,几缕乌发垂落下来,拂过厉惊澜因窒息和惊骇而扭曲的脸颊。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不规则地狂跳,撞击着她的肋骨。
厉惊澜的脖子还被银针封着,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用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苏浅。
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惊骇,有濒死的恐惧,有被压制的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苏浅撑起上半身,长发垂落,有几缕扫过厉惊澜的鼻尖。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刚才那一下撞击翻滚耗了力气。
她低头,对上他那双情绪复杂到难以解读的眼,忽地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在商贾集市上讨价还价般的冰冷算计,清晰地映在厉惊澜紧缩的瞳孔里。
“厉王爷,”
她开口,声音压得低,带着点翻滚后的微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刚才那一箭,算我额外送的。”
她顿了顿,一只冰凉的手掌,带着薄茧,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冷汗涔涔、因窒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啪”一声。
“现在,救你一命的价码——”
她俯下身,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冰冷的气息拂过他颈侧细小的绒毛,清晰地吐出西个字,
“黄金,万两。”
红烛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开一朵更大的烛花。
光影在她脸上剧烈地晃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着身下男人苍白扭曲的脸,没有半分旖旎,只有一片冰封的算计和明晃晃的交易。
厉惊澜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破碎的“嗬嗬”声,眼里的惊涛骇浪似乎被这赤裸裸的报价砸得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苏浅近在咫尺的、冰冷算计的眼睛,脖颈上的青筋因为憋气而狰狞地搏动着。
几秒死寂的僵持,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他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咀嚼那“万两黄金”西个字的重量。
最终,那双翻涌着无数情绪的眼睛里,屈辱、愤怒、惊疑……种种复杂的光芒激烈地碰撞、挣扎,最后被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
他几乎是耗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空气。
从被银针封死的喉咙深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挤出两个破碎的气音: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