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马厩里的替嫁新娘
马厩里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
草料发酵的酸味儿混着牲口身上的热气,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
苏浅半跪在干草堆上,两只胳膊深深埋在一匹枣红母马的产道里,黏腻温热的触感包裹着手臂。
汗珠顺着她鬓角滑下来,在下颌处悬停片刻,“啪嗒”一声砸在铺地的干草上,洇开一点深色。
“使劲儿,再使把劲儿就好…”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对那匹焦躁刨着蹄子的母马说的。
马儿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在小马驹湿漉漉的脑袋,终于被苏浅小心地牵引出来时,马厩那扇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午后刺目的阳光猛地灌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狂乱飞舞。
“哟,姐姐,这都啥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儿伺候畜生呐?”苏婉儿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破马厩里那点紧绷的平静。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撒花袄裙,满头珠翠,被几个粗壮的婆子簇拥着站在门口,硬是把这腌臜地方站出了几分花团锦簇。
她嫌恶地用一方熏得香喷喷的帕子掩住口鼻,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
苏浅没回头,手上动作不停,稳稳地托住小马驹滑腻的肩胛,沉声道:
“产房见血光,冲撞了贵人可不好,有事外面说。”
苏婉儿嗤笑一声,踩着精心绣制的软底绣鞋,不顾地上的污秽,径首走到苏浅身后。
一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脂粉香气瞬间压过了马厩原本的气味。
“冲撞?”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揪住苏浅后衣领,用力一拽,
“王爷伤重昏迷,太医都说凶险!爹娘慈悲,给你这灾星一个冲喜的机会,那是天大的恩典!你倒好,躲在这臭烘烘的地方摸牲口?给我起来!”
苏浅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借着苏婉儿拉扯的力道顺势起身,刚接完生还沾着血污和黏液的手,顺势就在苏婉儿那崭新的、水红色的袖子上抹了一把。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顺手掸了掸灰。
“妹妹急什么。”
苏浅抬眼,那双眸子沉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映着门口漏进来的光,却没什么温度。
“沾点喜气,送你了。”
她摊开掌心,赫然是一小团刚从母马体内带出来的、湿漉漉、裹着胎衣的胞衣碎块。
苏婉儿的脸瞬间绿了,触电般甩开手,看着自己袖子上那摊刺目的污秽和手里被硬塞进来的黏腻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啊——!”
她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将那团东西甩掉,拼命在婆子递过来的干净帕子上擦手,气得浑身发抖,
“苏浅!你这下贱胚子!你敢……!”
“时辰到了,误了冲喜的吉时,妹妹担待得起?”
苏浅平静地打断她,眼神掠过苏婉儿气急败坏的脸,看向门口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婆子。
她扯过马槽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臂和手指上的血污黏液,动作不疾不徐。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与苏婉儿的跳脚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婉儿恨得咬牙切齿,可那句“误了吉时”确实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狠狠剜了苏浅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带走!给她套上嫁衣,立刻塞进花轿!首接抬去厉王府!别让她再碰脏东西!”
几个婆子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不容分说架起苏浅的胳膊就往外拖。
苏浅没有挣扎,只在被拖出马厩门口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匹刚生产完的母马正伸出粗糙的舌头,温柔地舔舐着湿漉漉的小马驹。
她收回目光,任由自己被粗鲁地塞进一顶临时寻来的、半旧不新的小轿里。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苏婉儿气急败坏的骂声和那刺目的阳光。
轿子摇摇晃晃,一路颠簸。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渐渐由明转暗。
苏浅靠在轿壁上,闭着眼。外面隐约传来路人议论的声音。
“听说了吗?厉王殿下在边关遭了暗算,抬回来时就剩一口气了!”
“可不是!太医都摇头!这不,苏家急着把女儿塞过去冲喜呢!”
“啧,苏家不是还有个嫡女苏婉儿吗?舍得送过去守活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抬进去的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庶长女!听说命硬克亲,正好废物利用……”
议论声被风吹散,又聚拢。苏浅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守活寡?废物利用?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边手腕内侧一道陈旧的、淡粉色的箭簇状疤痕。那疤痕边缘微微凸起,摸上去有种奇异的韧感。
轿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王府门房倨傲的询问和婆子谄媚的应答。
紧接着,轿帘被粗暴掀开,一只戴着粗布手套的手伸进来,毫不客气地将她拽了出去。
没有拜堂,没有宾客,甚至没有一盏像样的红灯笼。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王府侍女半扶半拖地弄进一间昏暗的屋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属于久病之人的、沉滞的衰败气息。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锦帐低垂,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人影。
侍女手脚麻利地将一件同样半旧、甚至不太合身的正红嫁衣套在她身上,动作粗鲁得像在包装一件货物。
繁复的盘扣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随后,她们将她推到床前,按坐在一个冰冷的绣墩上,然后迅速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她和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人。
红烛在案上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朵细小的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屋子更加死寂。
烛光跳跃,在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红嫁衣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流动的血。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苏浅端坐着,脊背挺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座没有生气的玉雕。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冰冷坚硬的针囊正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突然,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吸气声,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古尸在吞吐浊气。
紧接着,垂落的锦帐被一只苍白的手猛地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