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烬那句“永不分离”,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深深扎进苏灼的骨髓里。他离开后,那杯用他肋骨炼成、嵌着她胎发的邪异骨瓷杯,被随意地放在了金笼外的小几上,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浅青色的杯壁在流转的金色符文中,偶尔会闪过一道微弱的、内蕴的幽光,仿佛在无声地呼吸,提醒着她那令人作呕的“骨血交融”。
苏灼蜷缩在冰冷的暖玉床上,锦衾滑落半截,露出她单薄颤抖的肩膀。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隔绝那杯子的存在感,隔绝这金碧辉煌囚笼带来的窒息。但没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触碰她唇角时留下的、如同冷泉下暗燃沉木的气息,混合着那骨瓷杯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带着生命本源悸动的邪异波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着她的神经,啃噬着她仅存的理智。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将她越拖越深。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沉没,沉没进一个由谢烬亲手打造的、名为“占有”的深渊。肉体被囚禁,力量被汲取,灵魂……也正在被那该死的杯子缓慢侵蚀。她还能逃吗?她还有希望吗?凌风……那个曾经如阳光般照亮她灰暗联姻之路的凌霄宗少主……他还活着吗?昨夜那场屠杀……他……
不!不能想!苏灼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脑海中浮现的血腥画面。每一次想起凌风,除了锥心的痛楚,更伴随着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惧——恐惧谢烬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恐惧他知道自己还在想着“外人”后,会降下怎样更可怕的惩罚。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掩饰不住紧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灼身体一僵,埋在膝盖间的脸微微抬起,露出一双红肿、警惕而空洞的眼睛。
是阿月。
她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灵米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步履间带着一种被恐惧浸透的僵硬。昨夜的血腥,小荧的坠落,以及谢烬那冰冷无情的命令,显然己经将这个原本就怯懦的少女彻底压垮。
阿月走到金笼边,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动作有些慌乱,托盘边缘磕在几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吓得她自己又是一个哆嗦。她不敢看苏灼,更不敢看旁边那只静静放着的骨瓷杯,只是垂着眼,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疲惫:“小…小姐,该…该用早膳了。”
苏灼看着阿月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头五味杂陈。阿月是她从小的贴身侍女,情同姐妹。可如今,在这炼狱般的囚笼里,阿月的存在,更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的狼狈和无力。阿月的恐惧,何尝不是她内心恐惧的投射?但阿月……终究是她现在唯一能接触到的人了。纵然谢烬安排她进来是为了监视,但苏灼心底深处,仍存着一丝微弱的、近乎奢望的期盼——阿月,会不会还念着旧情?
“阿月……”苏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还好吗?”她艰难地开口,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关切。
阿月猛地抬头,对上苏灼那双红肿却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她的眼圈瞬间更红了,泪水迅速蓄满眼眶,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她下意识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方向,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最终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又慌忙低下头,哽咽着:“婢…婢子没事…小姐…小姐快用膳吧…凉…凉了就不好了……” 她慌乱地端起那碗灵米粥,想穿过笼柱递给苏灼,手却抖得厉害,滚烫的粥水溅出几滴,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恍若未觉。
看着阿月这副欲言又止、惊惧交加的模样,苏灼心头那点微弱的期盼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得更厉害了。她伸出手,穿过冰冷的金丝笼柱,不是去接粥碗,而是轻轻覆在了阿月那只被烫红、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阿月的手猛地一缩,像被烙铁烫到。
“阿月,”苏灼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这里只有我们了……告诉我,昨夜……你看到凌少主了吗?他……他真的……” “死了吗”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喉咙剧痛,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死死地盯着阿月,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绝望探询。
阿月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猛地抬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看着苏灼那双盛满了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光的眼睛,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脸上激烈地交织、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金笼内外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
终于,在苏灼几乎要被这沉默的恐惧再次压垮时,阿月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勇气,极其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唇语,对着苏灼,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
**摇了一下头!**
然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她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地恸哭,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琉璃地面上。
摇……摇头?!
苏灼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不是轰鸣,而是极致的寂静!周围的空气,金笼符文的嘶鸣,阿月的哭泣……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离她远去。
凌风……没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猛地攫住了她!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像在永恒的黑暗中骤然窥见了一丝天光!那瞬间爆发的希望是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倒了骨瓷杯带来的恐惧,压倒了谢烬无处不在的阴影!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奔腾着涌向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战栗感。
他没死!他还活着!那个光风霁月、曾许诺给她一个光明未来的凌风,还活着!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冲击,让苏灼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她怔怔地看着低头恸哭的阿月,巨大的喜悦过后,是更深的疑惑和一丝隐隐的不安。阿月怎么知道的?她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传递这个消息……可信吗?会不会是谢烬的又一个陷阱?一个用来试探她、彻底摧毁她希望的诱饵?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翻腾。但无论如何,“凌风未死”这西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她绝望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那熄灭的、名为“逃离”的火苗,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地重新点燃!虽然微弱,却倔强地燃烧起来!
苏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激动和无数疑问。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她必须冷静!她强迫自己松开覆在阿月手背上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还在微微颤抖。她端起那碗己经有些凉了的灵米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好…我知道了。阿月,谢谢你。” 这句感谢,发自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阿月听到这声“谢谢”,身体又是一颤,哭声似乎更压抑了。她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向苏灼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有愧疚,有同情,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更深的东西?
“小…小姐,粥凉了,婢子…婢子去给您换一碗热的……”阿月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她慌乱地想收拾托盘。
“不用了,”苏灼连忙阻止她,她现在需要阿月留下,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惊天的消息,更需要……抓住这难得的、没有谢烬在场的独处机会,“凉点正好,我…我没什么胃口。”她象征性地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食不知味。
阿月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坚持。她垂手站在笼边,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局促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与之前的绝望死寂截然不同。苏灼小口喝着粥,目光看似落在碗里,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笼外垂手而立的阿月。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凌风在哪里?伤势如何?阿月是怎么知道的?她传递消息会不会被发现?谢烬……他知道凌风还活着吗?
而阿月,则低着头,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仿佛灵魂己经离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小心翼翼:“小…小姐,您头发乱了,婢子…婢子给您梳梳头吧?梳梳头…兴许…兴许能精神些……”
她的目光闪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刚才传递那个危险消息带来的不安,或者……只是想找点事做,来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苏灼看着阿月那强颜欢笑、带着讨好意味的脸,心头微微一酸。阿月……终究还是那个胆小怕事、却又忍不住关心她的阿月。在这绝望的囚笼里,这份笨拙的关心,竟成了唯一的暖意。她点了点头,声音放软了些:“好。”
阿月像是得了赦令,连忙应了一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金笼另一侧。那里放着一个同样由金丝编制、但间隙更小、专门用于传递小件物品的精致小抽屉。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梳子。
梳子样式古朴,并非苏灼平日惯用的那些镶嵌宝石、华贵精美的玉梳或犀角梳。它的材质似乎是某种暗沉发黑的木头,触手温润,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梳背宽厚,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简单流畅地刻着几道云纹。梳齿细密而整齐,在殿内流转的金光下,隐约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苏灼看着那把梳子,心头莫名地划过一丝异样。这梳子……似乎有些眼生?她平日用的梳妆用具,阿月都了如指掌,很少会用这种陌生的物件。而且,那暗沉的木色,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和阴郁感?像是从某个尘封己久的角落翻出来的旧物。
“小姐,您…您背过身去?”阿月拿着梳子,走到苏灼身后,声音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灼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异样感,只当阿月是慌乱中随手拿了一把。她依言转过身,背对着金笼柱和阿月,微微低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披散着的、如同上好绸缎般乌黑的长发。发丝因为昨夜的惊惧和挣扎,显得有些凌乱。
阿月看着苏灼毫无防备的后背和那截白皙的脖颈,握着梳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又收紧了几分。她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最终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
她抬起手,动作轻柔地将梳子插入苏灼浓密的发丝中。
冰凉的梳齿接触到头皮,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苏灼的身体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些。阿月梳头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温柔。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空旷死寂的金殿中,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宁静。
苏灼闭上眼,感受着梳齿在发间穿梭的触感。阿月的手很稳,一下,又一下。那冰凉的梳齿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种机械而轻柔的重复动作中,竟得到了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放松和抚慰。她甚至能感觉到阿月微微颤抖的手指,偶尔会擦过她的后颈肌肤,带着一点温热和湿意——那是紧张出的汗。
或许……是她多心了?这把陌生的梳子,只是阿月慌乱中的无心之举?苏灼紧绷的心弦,在梳齿规律的安抚下,微微松懈了一分。凌风还活着的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此刻急需一点喘息的空间。她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虚假的安宁里。
阿月站在苏灼身后,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动作。她的目光看似落在苏灼的头发上,实则余光却紧紧地锁着苏灼身前不远处——那面镶嵌在金笼内侧、由整块深海沉银打磨而成的巨大妆镜!
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地映照出金笼内外的景象。镜中,苏灼背对着她,微微低头,乌发如瀑般垂落。而阿月自己,则站在苏灼身后,一手轻轻按着苏灼的肩头,另一只手握着那把暗沉木梳,正缓缓地、一下下地梳理着苏灼的长发。
梳齿在浓密的发丝中穿梭,动作轻柔。
就在这时!
镜中倒影清晰地捕捉到,阿月握着梳子的那只手,拇指极其隐蔽地在梳背某个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随着那一按,梳齿根部,几根位于正中央、极其隐蔽的位置,猛地弹出了几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色泽的尖针!那针尖细得惊人,在沉银镜面的反射下,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泛着致命的寒光!
而阿月梳理的动作,恰好带着那把梳子,不偏不倚地,滑向了苏灼的后颈!
就在梳齿接触到她后颈肌肤的那一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梳头声掩盖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轻响!
镜中清晰地映出,那几枚幽蓝色的细针,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刺入了苏灼后颈柔软的肌肤!
苏灼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被蚊虫叮咬般的刺痛!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冰线般迅速蔓延开的麻痹感和凉意,顺着那被刺中的一点,猛地钻入她的头皮深处!
“呃……”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身体猛地一僵!
就在这瞬间!
一股强烈的、不受控制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旋转!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失控的潮水,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是凌风!他穿着染血的囚服,被铁链锁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明亮坚定!
——是他艰难地塞给阿月一枚染血的玉珏,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是阿月惊恐地攥紧玉珏,在混乱中跌跌撞撞地逃离地牢……
——是她自己,昨夜在血腥的大殿中,被谢烬抱着坐上主位时,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绝望……
这些画面无比清晰,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如同失控的走马灯,不受控制地在苏灼的识海中疯狂闪现、冲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蛮横地撬开她的记忆之门,将她心底最深处、最不愿示人的画面,强行抽取、翻阅!
摄魂针!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惊雷般在苏灼混乱的识海中炸响!传说中南疆巫蛊邪术中一种极其阴毒的法器!以秘法炼制的针,刺入特定穴位,能强行攫取被刺者脑中正在闪念的、或近期印象深刻的记忆片段!这梳子……是陷阱!阿月……她是故意的!
巨大的惊骇和背叛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苏灼淹没!她猛地睁开眼,想转身,想质问!但身体却在那股强烈的眩晕和麻痹感下,僵硬得如同石雕,只能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剧烈地颤抖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而镜中——
阿月依旧维持着梳头的姿势。她的脸上,所有的恐惧、挣扎、愧疚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在她低垂的眼睑下,那镜面倒影中清晰可见的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却充满了冰冷诡异感的弧度!
如同完成了某个既定的、不容置疑的任务。
她握着那把暗沉木梳的手,依旧稳稳地停留在苏灼的后颈处,梳齿根部,那几枚幽蓝色的细针,正贪婪地汲取着苏灼的记忆和魂魄之力,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梳头声,依旧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