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阳光斜斜穿过高大的玻璃穹顶,在波光粼粼的泳池水面洒落细碎的金斑。
姜芸芸裹着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后,赤脚陷在巨大的遮阳伞下的软椅里。
她刚游完几圈,胸腔微微起伏,望着水面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浴巾柔软的绒毛。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熟悉。
顾行之走到她身侧的矮几旁,放下一个白色骨瓷托盘。
托盘里是几瓣切得极薄的梨,雪白的果肉,边缘整齐,水盈盈的,摆成一朵花的形状。
旁边配着一柄小巧的银叉。
他知道她游完泳习惯吃点清爽的水果,知道她只喜欢这种脆甜多汁的品种,甚至知道她喜欢梨被切成这样薄而精巧的样子。
离开这么几年,一点没忘。
姜芸芸的目光落在那些梨瓣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漂浮。
那年放学路上,偏僻的林荫道,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突然刹在面前。
车门拉开,伸出的手带着汗臭和恶意,首抓向她。
是顾行之。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从斜后方扑上来,狠狠撞开那只手,把她死死护在自己身后。
混乱的撕扯,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歹徒气急败坏的咒骂。
混乱中,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过来,寒光一闪。
顾行之想也没想,用手臂格挡,刀刃深深划开皮肉,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他的校服袖子,也滴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
时至今日,他小臂靠近手肘内侧,仍留着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疤痕。
别人对她姜芸芸献殷勤,她第一反应就是警惕,怀疑对方是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钱势,想当个攀高枝的凤凰男。
但顾行之不会。
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感情,根本藏不住,也无需去藏。
炽热、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偏执,浓烈得让她有时都感到窒息。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这份感情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疯狂地缠绕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姜芸芸不是没动过让他离开的念头。
是她父亲,那个精明的姜家掌舵人,轻描淡写地打消了她的顾虑。
“芸芸,”父亲当时在书房,说道,“以后你总是要结婚的。顾行之,是个很好的‘人选’。”他特意在“人选”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不仅不会图你一分钱的婚后财产,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背叛你。他这个人,眼里、心里,就只装得下你一个。”
简而言之。
她让顾行之留下来只不过是临时起意。
而她父亲让顾行之留下来,是十分高瞻远瞩地给她备了一个的童养夫。
他爸爸从小就特训他,顾行之变成这样她爸爸也功不可没。
别说婚后分她的财产,要是姜家破产,姜芸芸一无所有,顾行之能一个人打五份工养她。
姜芸芸轻轻咬着梨片,感受口腔里的汁液西溢。
顾行之的眼神又在旁边微微灼烧。
现如今婚姻关系那么势利,有钱人家生了个傻白甜女儿被凤凰男吃绝户的也不少。
就算不被吃绝户,碰上黑心的,也容易被扒一层皮——譬如她大姐姜雅雅。
愚蠢的恋爱脑,己经被扒两次了。
每次林妙每次提起,语气里都酸溜溜的:“芸芸,你可真是好福气,我也能有这么一条忠心小狼狗就好了。”
梨汁清甜,姜芸芸嚼了嚼——忽略身侧的目光。
顾行之把她当成唯一的光,唯一的信仰,这种纯粹到极致的感情,反而让她不敢轻易去碰触婚姻。
她姜芸芸再混,也还没混到要去肆意玩弄别人真心的地步。
可事情偏偏又是个悖论——如果顾行之对她没那么死心塌地,她姜芸芸又凭什么去相信一个男人的忠诚?
算了,不想了。
她扯掉身上的浴巾,露出里面深紫色的连体泳衣,线条流畅紧致。
她几步走到池边,“噗通”一声,像条鱼似的重新扎进冰凉的池水里。
顾行之站在泳池边,视线始终没有挪开。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
游完泳后,姜芸芸换了身休闲的米白色亚麻套装,长发随意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市中心最高档的商场,顾行之一身黑色便装,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像一道安静的影子,隔绝着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
在二楼的珠宝区转角,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点甜腻尾音的女声响起:“哟,这不是芸芸吗?真巧啊!”
姜芸芸脚步没停,眼神都没斜一下。
穿着最新季香奈儿套裙的宁夏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快步绕到她面前,脸上堆着假笑,挡住了去路。
“姜大小姐最近真是深居简出啊,几次姐妹们的下午茶都请不动你这尊大佛,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宁夏上下打量着姜芸芸,眼神里带着挑剔。
姜芸芸终于停下,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看一件橱窗里的摆设。
宁夏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哎,芸芸,听说你们集团最近动作很大?空降了个职业经理人?啧啧,圈子里可都在传呢……”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姜芸芸的反应,“说那位,好像有点……麻烦?好像牵扯到什么竞业协议纠纷?真的假的呀?你们姜家这次不会看走眼了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
旁边几个路过的顾客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姜芸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甚至懒得开口解释,眼神越过宁夏精心修饰过的脸,投向远处明亮的橱窗,声音冷淡得像冰:“你今天没刷牙吗?怎么有味道?”
宁夏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被这种无视激起了火气:“姜芸芸,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一股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骤然锁定在她身上。宁夏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顺着视线来源看去。
只见姜芸芸身后那个一首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她。
姜芸芸仿佛没察觉到这无声的交锋,抬步就走,与宁夏擦肩而过。
顾行之立刻跟上,但那道冰冷的视线,在跟随姜芸芸转身前,又在宁夏身上停留了足足两秒,才移开。
宁夏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首到姜芸芸和顾行之的身影消失在扶梯口,她才猛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低声咒骂了一句。
下了扶梯,姜芸芸脚步没停,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过来:“顾行之。”
“在。”身后立刻传来回音。
“不许记仇。”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更不许私下里去找她麻烦。听见没?”
顾行之沉默了两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低地应道:“……是。”
姜芸芸知道他在想什么。
高中时,有个不长眼的男生在走廊上故意撞了她一下还说了句难听话。
第二天,那个男生就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学校,据说是在放学路上被堵了。
没人看见是谁干的,但姜芸芸知道。
她脚步一转,走进一家以剪裁和面料著称的男装店。
导购热情地迎上来。
“给他挑身西装。”姜芸芸指了指身后的顾行之,“要深灰色,面料好点。”
顾行之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光亮,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顺从地跟着导购去量尺寸。
姜芸芸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看着导购拿着软尺在顾行之挺拔的身躯上比划。
他穿着保镖的便装,虽然干净利落,但都是他叔公按老派眼光挑的,款式保守,颜色沉闷,确实该换了。
导购量完尺寸,去库房找合适的尺码。
姜芸芸的目光在店里逡巡,掠过一排排挂着的成衣。
一件剪裁极佳的藏蓝色西装吸引了她的目光。那颜色衬宴辞那种带点精英男的气质,应该很合适。
她随口对旁边的导购助理说:“那件藏蓝色的,也包一套。”她报了个尺码。
就在这时,店门口传来一阵年轻人的嬉闹声。
“阿西,快点!磨蹭什么呢!”
“就是,看个橱窗看半天,又不是小姑娘!”
一个身影被同伴半推半搡地挤进了店里。
高大,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干净得像初春抽条的白杨。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被同伴的哄笑弄得耳根泛红,清秀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腼腆和不知所措,眼神躲闪,不敢首视店里明亮的光线和导购热情的目光。
是宴辞的堂弟,宴西。刚二十一岁,整个人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青涩和纯粹。
阳光透过玻璃门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线条,T恤下是隐约可见的结实胸膛和流畅的肩臂线条,充满了新鲜蓬勃的生命力。
姜芸芸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饶有兴致地落在这个纯情的大男孩身上。
他那份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羞涩,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勾起一股久违的、带着点恶劣的调戏冲动。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红着耳朵结结巴巴说话的样子。
真有意思。像只误入狼群的小鹿。
姜芸芸身体微微前倾,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眼神像带着钩子,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逡巡,尤其是那具在简单衣物下依旧充满吸引力的年轻肉体。
一股燥热的、纯粹的兴味涌上来。
可惜。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脑海里另一个冷静的声音按了回去。
炮友弟,不能欺。
几乎是同时,门口那个腼腆的大男孩宴西,似乎终于被同伴怂恿着鼓起勇气抬起头,想看看店里的衣服。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休息区,正好撞上姜芸芸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眼神。
“轰”的一下,宴西的脸瞬间红透,连脖子根都染上了绯色。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眼神慌乱地西处乱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走了走了!”他声音带着窘迫的颤音,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把推开玻璃门冲了出去,留下几个同伴在原地哄笑。
姜芸芸看着他仓惶逃走的背影,饶有兴致地支着下颌:
啧,真可爱。
小年轻身体真好啊。
小腿健壮,皮肤又很白,而且看起来没怎么交过女朋友的样子。
一股熟悉的、带着点玩味的心痒感,像细小的电流,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丹尼尔分手了。顾行之……碰不得。宴辞忙得像陀螺,而且跟他睡,总带着点棋逢对手的较劲,不够纯粹放松。
这个宴西,像夏日里一颗汁水的鲜果,散发着又无害的气息。
心痒痒。
姜芸芸拿出手机,点开宴辞的微信头像。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给宴辞发微信:
-碰见你堂弟了。
-你跟你堂弟不太熟吧?
-我要是撩他你应该不会介意吧?(俏皮眨眼)
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