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沉重、仿佛凝固的墨汁，包裹着一切。
薛啸天感觉自己像一粒被卷入深海漩涡的尘埃，在无声的湮灭洪流中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痛觉，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身体仿佛被分解了，意识也碎成了齑粉，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存在感”，在绝对的寂灭中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一点微弱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湿冷感，如同最细小的针尖，轻轻刺破了那片厚重的虚无，扎在薛啸天的脸颊上。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是雨。
冰冷的海雨。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深不见底的渊薮中向上浮起。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锈蚀的船锚拖拽着，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耳边，不再是绝对的死寂，而是渐渐清晰的、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声响——雨点敲打硬物的噼啪声，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沉闷的轰鸣，还有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带着浓重海腥味、混杂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刺入他火烧火燎的肺腑！
“呃……咳咳咳！”剧烈的呛咳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仿佛被巨锤反复砸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眼前金星乱冒，视野在黑暗与模糊的光影间剧烈摇晃。
“醒了？”一个嘶哑、疲惫，却依旧带着那股子码头粗粝质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是林十二娘。
薛啸天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极其低矮、狭窄的空间里。头顶是倾斜的、被厚厚油布覆盖的破船板，雨水正顺着油布的破洞和缝隙渗漏下来，滴落在他脸上和身旁冰冷的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朽木味、桐油味、鱼腥味，还有一种熟悉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味。身下垫着厚厚一层干海草，虽然粗糙，却隔绝了些地面的湿冷。
这里……似乎是林十二娘那个破船坞棚子的一角？只是比之前更加残破，支撑的柱子都歪斜了。
林十二娘就坐在他旁边不远的一个磨得油亮的树墩上。她那只唯一的左手，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用力擦拭着那把油亮的船匠锤。锤头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半凝固的污渍，还有几缕粘稠的、墨绿色的不明物质。她擦得很用力，指关节发白，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空荡荡的袖管紧贴着身体，整个人透着一股大战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她脸上、手臂上，也多了几道新鲜的血痕和灼伤的痕迹。
棚子另一头，靠近入口的地方，那个巨大的黄藤药葫芦歪倒在地。老药罐子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蜷缩在干草堆里的老罗换药。老罗下巴被厚厚的、带着紫色汁液痕迹的麻布包裹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但平稳，显然还在昏迷中。老药罐子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慢悠悠的精准，但薛啸天敏锐地注意到，他那件破旧的靛蓝短褂后背，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染着暗红。
外面，天色是一种压抑的、如同铅块般的灰暗。大雨滂沱，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废墟，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远处海湾方向，那冲天的血光和恐怖的咆哮己经消失了，只剩下海浪沉闷的拍岸声。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恶臭也淡了许多，被雨水和海风冲刷着，只剩下一种若有若无的、带着焦糊和血腥余味的咸腥。
毁灭……似乎暂时平息了。
薛啸天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想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全身骨骼肌肉的抗议让他瞬间又下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别动！”林十二娘头也没抬，声音冷硬，“骨头没断光算你命大！想变成老罗那样躺半年？”
薛啸天喘着粗气，放弃了挣扎。他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胸口。触手是厚厚的、带着浓烈药味的麻布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绷带之下，是那片被高温灼伤、皮开肉绽的伤口，此刻正传来阵阵火辣辣的闷痛和麻痒。而在绷带最深处，紧贴着皮肉的地方，是那面冰冷的妈祖镇蛟铜镜。
它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剧痛和深深的疲惫。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按住了胸口，仿佛那冰冷的镜身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幻的支撑。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右肩后上方——那片被烙印在皮肉上的、耻辱的三角印记。
烙印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麻痒的灼痛。老药罐子那深绿色的药膏似乎起了作用，消褪了不少，但皮肉被高温和黑泥侵蚀后的坏死感依旧清晰。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提醒他明州码头的那场雨，那个摔碎的波斯盘子，监工老疤头狞笑的脸，还有萨迪克商人那冰冷的、如同看牲口的眼神……
南洋……香料园……海瘟……烙印……
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词汇再次浮现，带着冰冷的绝望。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底色之上，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混乱、更加……深邃的东西，如同沉船深处翻涌的暗流，猛地冲撞着他脆弱的意识壁垒！
是那些碎片！
徐福虚影点入他掌心的光点，所携带的洪流！
浩瀚东海的惊涛骇浪！巨大楼船在风暴中绝望的呻吟！船舱深处丹炉狂暴烈焰的轰鸣！同伴在能量反噬下发出的非人惨叫！还有那个清癯身影最后融入“定海印”时，眼中深沉的疲惫与不甘……无数破碎的画面、狂乱的能量轨迹、玄奥晦涩的古老符文、焚灭一切的灼热、冻结灵魂的深寒……如同无数被强行塞进狭小容器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切割！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再次袭来！薛啸天猛地抱住了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呃啊——！”
“又来了？”林十二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她迅速放下锤子，几步跨到薛啸天身边，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按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定神！别让那些东西把你脑子搅成一锅粥！”
她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像锚一样钉住了薛啸天在记忆碎片狂潮中飘摇的意识。同时，一股清凉的气息，似乎从她掌心透出，极其微弱，却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稍稍缓解了那撕裂灵魂的混乱。
薛啸天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视线再次模糊。混乱的碎片洪流稍稍退去，但并未消失，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狼藉，依旧顽固地占据着他意识的角落。
就在这时，在这片狼藉的记忆滩涂上，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模糊、仿佛被时光和海水冲刷了无数遍的印记，如同退潮时偶尔显露的礁石，极其突兀地浮现出来。
不是徐福那跨越千年的宏大画面。
而是……属于他自己的，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童年？
那是一个同样下着大雨的黄昏。天色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味道和……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血腥气？地点……很模糊，似乎是在海边？一个低矮的、漏雨的窝棚？
画面晃动、破碎。
一个女人的身影……很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洗得发白的、打着深蓝色补丁的粗布衣角。她在哭？声音很低，压抑着，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她在对谁说话？是对着自己吗？
“……跑……啸天……快跑……别回头……”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呜咽。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怒吼！充满了暴戾和……某种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像是……刀？还是铁链？
画面剧烈摇晃！混乱！破碎！
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覆盖着墨绿色鳞片的……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中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巨大轮廓，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深海腥气！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只冰冷、粗糙、带着浓重汗味和铁锈味的大手！那只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呜呜的、如同幼兽般的绝望悲鸣。视线被那只大手遮挡，只能从指缝间，看到外面倾盆而下的、冰冷的雨……还有，那只手的手腕内侧，一个清晰的、暗红色的、如同烙铁烫出的……三角印记？！
三角印记？！
薛啸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右肩后方的烙印，骤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仿佛被重新点燃的灼痛！
这模糊的、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恐惧的童年片段……和他肩后这耻辱的奴隶烙印……有什么关系？！那个手腕上有三角烙印的男人……是谁？！那个让他快跑的女人……又是谁？！
混乱！剧痛！冰冷！灼热！
无数种感觉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徐福传承的碎片、肩后烙印的灼痛、童年模糊记忆带来的巨大恐惧和谜团……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滚沸油锅的冰块，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啊——！！！”薛啸天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挣脱林十二娘的按压，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起，又重重摔回干草堆上！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嘶吼声充满了痛苦、混乱、恐惧和一种被命运巨轮反复碾压后的、最原始的绝望！
棚顶漏下的冰冷雨水，混合着他眼角涌出的、滚烫的液体，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边界。
雨，还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