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梭的残骸在墨色海水中缓缓下沉,如同巨兽最后的叹息。幽灵船撑开的金白光膜外,墨玄的咆哮与雷龙的嘶吼被海水滤成模糊的闷响,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棺盖。船舱内,薛啸天背靠冰冷的金属舱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中蜃怨龙涎留下的灼痛。镇渊之眼贴在他心口,幽蓝微光随心跳明灭,如同深海萤火。
“咳…老棺材瓤子…这铁疙瘩…硌得慌…”林十二娘躺在一张覆盖着奇异柔性材料的金属平台上,新生的皮肤薄如蝉翼,下面淡金色的脉络隐隐流动。阴阳漂流瓶的少阳生气重塑了她的筋骨,却抹不去焚血丹带来的透支性枯竭。她那只重见光明的独眼,此刻正死死盯着舱顶镶嵌的、早己黯淡的晶体阵列,仿佛要刺穿这铁棺材的秘密。
老药罐子枯手捻着金针,针尖蘸着最后一点海蛇胆膏,正小心翼翼地刺入林十二娘肩头一处仍透着暗紫色的旧伤——那是村正妖刀腐毒最后的残迹。“知足吧!没这‘铁疙瘩’的壳子挡着,咱们早被墨玄那黑泥鳅劈成炭灰了!”他浑浊的眼扫过西周,舱壁流淌着幽绿的网格光纹,映照着非金非石的漆黑材质,触手冰凉光滑,“域外的星槎…嘿,死而不僵,还能张开‘阳魄’护盾…这玩意儿的魂儿,怕是不比薛小子那面镜子温顺。”
苏沅半跪在舱室中央,指尖抚过甲板上沉积的厚厚灰烬。源水之契赋予的微弱感知,让她捕捉到灰烬下金属甲板传来的、几乎消散的奇异脉动——冰冷、精密,带着星辰大海的余烬。她点漆般的眸子忽然定在舱壁一角。那里,一片断裂的线缆旁,半截被海泥包裹的物体露出暗沉的金属光泽。
“薛大哥!”她轻唤一声,小心地拂去淤泥。
是一柄剑。青铜剑身布满墨绿铜锈,剑格处却依稀可见繁复的夔龙纹饰,古拙而威严。剑旁,散落着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方孔圆廓,上面铭文模糊,却依稀可辨——“大泉当千”!
“东吴铸币?!”老药罐子猛地凑过来,枯指捻起一枚铜钱,浑浊眼珠瞪得溜圆,“孙权那老小子的钱!怎么会在这域外星槎里?”他抓起青铜剑,指甲刮过剑格处的纹路,“错不了!建业官坊的工字印!这…这是三国时的船?!”
薛啸天强撑起身,手指抚过冰冷的青铜剑脊。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震颤,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跨越千年的悲怆与不甘。镇渊之眼在怀中微微发烫,镜中“渊主分灵”的意志传递来一丝涟漪般的波动,指向船舱深处一道被厚重沉积物掩埋的舱门。那扇门边缘的蜂巢状纹路,正与他之前引动“阳魄”时出现的光膜纹路如出一辙。
“是它…吞了这艘东吴船。”薛啸天声音嘶哑,目光如寒潭深水,“或者说…是这艘星槎,在海底…等了它千年。”
破开那道被沉积物封死的舱门,耗费了老药罐子最后三根“蚀骨金针”。门后并非预想中的机械核心,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幽深甬道。甬道材质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巨大的、切割整齐的花岗岩条石!石缝间渗出冰冷的海水腥气,壁上残留着早己炭化的火把插槽。空气浑浊,弥漫着铁锈、海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血锈混合深海藻类的腥甜。
“娘的…石头甬道…套在铁棺材肚子里?”林十二娘拄着一根从星槎残骸里掰下的冰冷金属管当拐杖,独眼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甬道极深,蛟心境散发的幽蓝微光只能照亮前方数丈。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带着空旷的回音,仿佛踏在巨兽的喉管里。
“不是套。”苏沅蹲下身,指尖拂过石壁上一处深刻的划痕。那痕迹深达寸许,边缘锐利,绝非自然形成。“是撞击…或者说…吞噬。”她指向划痕尽头,一道突兀的金属断口——星槎冰冷的黑色材质,如同熔化的蜡油般侵入花岗岩甬道,将这条古老的通道粗暴地“焊接”进了自己体内。
薛啸天走在最前,源水之契的力量在破碎的经脉中艰难流转,感知着水流的方向。越往下,空气中那股腥甜气息越浓,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暗金色星光!是蜃怨龙涎的气息!但这气息被某种力量死死锁住,如同被钉在琥珀中的飞虫。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室。石室中央,是一座早己干涸的圆形水池。池底并非石板,而是一整块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暗金色物质!此刻,那物质黯淡无光,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龙威与滔天怨念——正是蜃怨龙涎凝固后的本源核心!
池边,散落着朽烂的木桶碎片和早己锈蚀成赤红色的铁链。几具身披破烂皮甲的人类骸骨,以跪伏姿态凝固在池边,臂骨深深插入池底凝固的龙涎中,仿佛在死前仍竭力想从中攫取什么。骸骨旁,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断剑,斜插在地,剑柄上依稀可见“卫温”二字。
“卫温…”老药罐子倒吸一口凉气,“孙权派往夷洲(台湾)的将军!史载黄龙二年,卫温、诸葛首率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遭遇风暴,舟船损毁…原来他们撞上的不是寻常风暴,是这头藏在深海的‘渊鲸’星槎!”他枯手指着池底那块巨大暗金物质,“这池子…是东吴人用来盛放‘龙涎’的!他们找到了蜃怨龙涎的源头,却不知这玩意是活的!是活的怨念!星槎撞沉了他们的船,吞噬了残骸,也把这池‘活怨’吞进了肚子!”
薛啸天目光死死锁住池底核心。那蛛网般的裂痕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暗金光芒如同垂死的心脏,还在缓慢搏动。他体内的源水之契正与之产生诡异的共鸣,蜃怨龙涎残留的怨毒被引动,在经脉中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苏沅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她站在池边一块相对完好的石板前,石板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她拂去灰尘,露出下面一幅刻画!画面中心,正是这方龙涎池!池中暗金物质光芒流转,上方悬浮着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长发飞舞,双手结印,周身环绕着赤红与幽蓝交织的火焰!池边,无数东吴甲士跪拜,神情狂热而扭曲。画面一角,刻着几行古朴的篆文:
蜃怨凝精,渊龙之息。
离火锻魂,归墟定魄。
阴阳逆冲,可得长生?
万骨枯尽,唯余…怨毒!
“离火锻魂…归墟定魄…”苏沅喃喃念出,点漆般的眸子骤然亮起!她右眼残留的血痕隐隐发烫,阿滢的残魂在识海中发出无声的尖啸!无数破碎的意念涌入脑海:赤红火焰焚烧识海杂质、幽蓝寒流冻结魂魄本源、阴阳二气在毁灭中开辟新生…这竟是一种以蜃怨龙涎为薪柴、离火与归墟之力为炉锤,淬炼神魂与肉身的秘法!但画面中那些扭曲跪拜的枯骨,又昭示着这条路的尽头,是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丫头!别看!”老药罐子厉喝,枯手想去拉她。但苏沅仿佛着了魔,双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微颤,一缕精纯的离火之精与一丝源自镇渊之眼的归墟寒气,竟同时在她指尖浮现!赤红与幽蓝交织,如同两条灵蛇,缓缓探向池底那点搏动的暗金核心!
嗡——!
就在离火与归墟气息触及核心的刹那,池底巨大的暗金物质猛地一震!那点微光骤然暴涨!无数溺毙亡魂的尖啸、龙兽被剥取涎珠的暴怒、东吴甲士沉船的绝望,化作实质的暗金洪流,顺着苏沅的指尖狂涌而入!
“呃啊——!”苏沅身体剧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赤红与幽蓝的光芒在她体表疯狂闪烁、碰撞,皮肤下暗金纹路与紫黑焚血丹的痕迹纠缠蔓延,如同无数毒蛇在撕咬!阿滢的残魂在识海中尖啸抵抗,却被那磅礴的怨念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星槎苏醒
“放手!”薛啸天怒吼,一步踏出,左手镇渊之眼幽光大放,冰冷的归墟意志化作洪流压向池底核心!右手源水之契全力爆发,深蓝水流卷住苏沅的腰肢,狠狠向后一扯!
嗤啦——!
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暗金洪流被强行切断!苏沅脱力般软倒,被薛啸天揽住,浑身滚烫,又透着刺骨冰寒,皮肤下光芒乱窜,嘴角溢出的鲜血竟是暗金与赤红交织!
池底那点暗金光芒疯狂闪烁,如同被激怒的独眼。整个石室剧烈震动!穹顶的花岗岩簌簌落下!更令人心悸的变化发生了——那些“焊接”在石壁上的星槎黑色材质,如同苏醒的活物般蠕动起来!冰冷的金属表面流淌过水银般的光泽,蜂巢状的纹路次第亮起!
嗡——!
一道柔和的白色光柱,毫无征兆地从石室穹顶投射而下,将痛苦蜷缩的苏沅笼罩其中!光柱中,无数细密的、如同星辰般的白色光点涌入她的眉心!她体内狂暴冲撞的离火、归墟、蜃怨之力,竟被这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强行梳理、归拢!皮肤下乱窜的光芒迅速平复,暗金与赤红褪去,只余下一层莹润的玉色光泽。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呼吸变得悠长,仿佛陷入了一种深沉的胎息状态。
“星槎…在帮她?”林十二娘拄着铁拐,独眼满是惊骇。
老药罐子死死盯着那白色光柱,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不是帮!是…‘记录’!这铁疙瘩在记录她体内刚刚成型的‘离火锻魂、归墟定魄’的能量回路!它要这法子!它要这‘钥匙’!”
仿佛印证他的话,笼罩苏沅的光柱缓缓收敛。石室西壁,那些亮起的蜂巢纹路光芒大盛,投射出无数流光溢彩的几何图案,在虚空中交织旋转!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合成音,用短促怪异的音节回荡在石室:
“能量回路…解析完毕…符合‘火种’协议…权限授予…星槎核心…重启序列…启动…”
轰隆隆——!
整艘幽灵船,不,是这艘沉寂千年的“渊鲸”星槎,发出了苏醒的咆哮!船体深处传来巨大齿轮咬合的轰鸣,金属甲板在脚下震颤!覆盖在古老花岗岩和东吴遗骸上的厚重尘埃与藤壶,如同腐朽的皮肤般簌簌剥落!暴露出的,是光滑如镜的漆黑船体,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船身线条流畅而狰狞,船首那巨大的深海兽首雕像,空洞的眼窝中,两团幽蓝的火焰无声燃起!
薛啸天抱着昏迷的苏沅,站在剧烈震颤的石室中,抬头望向穹顶。那里,厚重的岩石与金属正在如同花瓣般向西周收缩滑开,露出上方星槎全新的核心舱室——无数流淌着数据流光的晶体屏幕悬浮空中,中央一个巨大的球形装置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暖而强大的金白色光芒——正是之前被薛啸天引动的那一丝“阳魄”的本体!此刻,它光芒万丈!
“薛小子!看外面!”林十二娘指向石室边缘一道刚刚滑开的观察窗。
窗外,不再是墨色海水。一道半球形的金白色光膜,将星槎周围的海水温柔排开。光膜之外,墨蛟号狰狞的船影清晰可见!墨玄覆盖黑鳞的身影立于船首,正疯狂催动雷龙珠,惨白的雷龙一次次轰击在光膜上,却只能炸开圈圈涟漪!光膜纹丝不动,反而将逸散的雷电能量吸收,化作道道流光汇入星槎船首兽首眼中那两团幽蓝火焰!
星槎,不,是全新的“星槎号”,如同沉睡万年的巨鲸睁开了眼。它庞大的船体在深海中缓缓调整姿态,船尾喷射出幽蓝的离子流,推动着它无声无息地破开墨蛟号搅起的浊浪,向着更深、更远的幽暗海域滑行而去。速度越来越快,却平稳得如同在冰面滑行。
船首兽首眼中,幽蓝火焰跳跃,映照着光膜外墨玄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黑鳞面孔,越来越小,最终被无边的深蓝吞没。
核心舱室内,温暖的金白光芒流淌。苏沅在薛啸天怀中,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点漆般的眸子里,赤红与幽蓝的光芒一闪而逝,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平静。她轻轻抬手,一缕精纯的离火之精在指尖跳跃,随即又被一丝归墟寒气温柔包裹,两者交融,化作温润的乳白色光晕。
“它…认路了。”苏沅望向中央那旋转的阳魄核心,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共鸣,“去归墟…它认得…回家的路。”
薛啸天抱着她,站在流溢着星图与数据光芒的舱室中央。脚下,东吴卫温将军的青铜断剑半掩在沉积物中,剑身倒映着阳魄核心的金白光芒,如同沉船留给新生航船的一抹古老烙印。深海在舷窗外无声后退,如同一卷缓缓展开的、墨蓝色的丝绸。
短暂的喘息,是风暴眼中下沉的寂静。而更深的渊薮,正在这寂静之下,悄然睁开了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