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号如同一头遍体鳞伤、沾满毒疮浓汁的巨兽,缓缓滑出那狭窄欲呕的腐臭豁口。暗绿粘稠的海面被推开,留下一道久久无法弥合的油污瘴痕。豁口外,鬼薯岛狰狞的全貌在浓得化不开的硫磺瘴雾中展开。那不再是荒芜的石块堆积岛,而是一片活生生的腐烂巨疮。岛岸边缘嶙峋的礁石缝隙间,正有灰绿色、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浑浊液体持续不断地渗出,如同岛的血管被割破,缓慢浸染着近岸的海水。空气沉重压抑,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铁砂混合物,灼烧着气管,首坠肺叶。
船靠不上滩。近岸的海水泛着诡异的、浑浊的墨绿油光,水下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和腐烂硫化物,星槎号庞大沉重的船体稍一靠近,船底触到的不是坚硬海床,而是腐臭粘稠的、深度足以没顶的深渊软泥!
“下锚!锚链给我扣死那硬点的礁石!”林十二娘的咆哮撕裂污浊的空气,她指着远处一块被硫磺苔藓覆盖得只露出嶙峋尖角的巨大礁盘,“老药罐子!探路的玩意儿!”
老药罐子从他那件浸透药味的人造革大包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个金属壳密封的粗短圆筒,筒身上蚀刻着密密麻麻的避毒符文。他扭开筒盖,一股浓烈到刺眼的混合药气冲出——龙脑、雄黄、硫磺粉,还有许多无法辨识的辛辣粉末混杂其中,被压缩的药雾翻滚着倾泻而出。这药雾竟短暂地在浓重的自然瘴气中开辟出一小片略显“干净”的区域,如同浑浊墨汁中滴入的一滴驱浊药油。他掰开筒底卡扣,一只浑身覆盖着光滑灰黑色油膜、爪尖带钩的怪异蜥蜴猛地窜出!蜥蜴双眼赤红如炭,脖颈处鼓起一个怪异的半透明毒囊,里面晃动着粘稠的黄绿液体。这丑陋的小东西发出嘶嘶尖叫,快如一道闪电,沿着锚链叮当作响地扑向礁盘,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礁石缝隙的幽深阴影里。
“跟着‘探瘴蜥’的脚爪印!脚爪印会变色!”老药罐子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蜥蜴消失的方向,喉管里发出低沉的预警。他往船上众人手中塞入几颗蜡封的药丸,辛辣冲顶的气味刺得人脑门激灵。“含着!咽下去就成脓包!”
薛啸天当先踏上锈迹斑斑、布满滑腻硫磺苔藓的锚链。脚下深渊般的腐臭油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毒气,锚链随着脚步微微晃动。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绿瘴气中,只有脚下和两侧被蜥蜴爬过抓过的礁石缝隙,残留着星星点点诡异闪烁的暗黄色荧光,像魔鬼沿途撒下的磷火路标。每一点黄光都标志着相对安全的、未被深层毒瘴污染的立足点,但这安全如同钢丝绳上行走。
林十二娘紧随其后,她的“斩蛟”苗刀并未归鞘,紧紧握在手中,刀身暗红的花纹在瘴雾里流转着不祥的光。污浊的水滴从她脸上粗砺的皱纹沟壑中滚落。瘴气深处不时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滴答”声——并非雨水,而是崖顶聚集凝结的毒气露珠滴落下方浓酸毒泥发出的腐蚀声,每一滴都带着丝丝酸烟,腾起恶臭。
岛的地势在瘴雾中怪异扭曲,并非平坦或倾斜,而是布满了巨大的、如同腐败内脏般臃肿的硫磺矿包。矿包裂开的缝隙里塞满了暗红色的硫磺结晶,像凝固发黑的污血。探瘴蜥留下的微光脚印在嶙峋石棱间断续延伸。突然,老药罐子佝偻的身影猛地一僵!前方的路,被一道横亘而下的巨大裂谷彻底切断!裂谷深不见底,谷底翻腾着浓得近乎实质的墨绿色瘴气旋涡,如同无底的地狱入口。而在裂谷唯一的、被巨大拱形硫磺矿包遮顶的狭窄通道前,赫然散落着几具尸体!
尸骸的死状触目惊心!他们浑身血肉呈现出一种诡异恐怖的、被强行塞入又鼓胀破裂的膨胀状态,在外的皮肉颜色是极其不正常的、如同新鲜牛肺般的深紫色!几处破裂的口子里渗出浓稠的黑绿色粘液。其中一具尸体整个头颅像烂熟的水果般爆开,颅腔里不见大脑,只有蠕动的、丝状纠缠的惨绿菌丝!一股浓烈到令人神魂震颤的、混合了剧烈腐草甜香和浓烈铁锈味的异臭扑面而来,连含着蜡丸都无法隔绝!
“停下!”林十二娘厉喝止住众人!她新接驳的机械臂爆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整个人绷紧如弓!“是‘胀肺瘟瘴’!毒菌啃肺!吸一口菌子喷脸就得炸!”
老药罐子枯瘦的身体剧烈抖动着,不只是惊吓,更像是对眼前这极度阴毒手段的极致憎恶!他猛地扒开胸前药包,看也不看抓出几个小瓶,疯狂地将里面的粉末混合倾倒出来——硫磺粉!赤硝石!朱砂!雄黄!最浓的烈药!他用指甲刺破中指,一滴浓黑浑浊、带着刺鼻药味的乌血挤出,狠狠滴入那剧烈冒烟的粉末堆中!
嗤啦——!
暗红色的、带着强烈秽毒杀伐气息的浓烟猛烈地炸开翻腾!这药烟如同有了生命,狂舞着涌向那狭窄通道深处弥漫的紫黑色瘴气!两种烟雾撞击的瞬间,发出无数细小如毒蛇噬咬般的惨烈“滋滋”声!紫黑色的“胀肺瘟瘴”被药烟凶猛撕咬、逼退!通道口短暂的清明显露出来——地上那层薄薄的、闪烁着磷火微光的骨粉标记清晰浮现!
“冲过去!”林十二娘爆喝!药烟开辟出的狭窄通道如同油锅边缘!“憋死劲!一口气!”
所有人化作几道疾影,以极限的速度,在剧烈翻滚、互相啃噬的红黑双色烟瘴缝隙中硬闯而过!薛啸天最后掠出的瞬间,源水之契在体内冰流狂涌,身后卷起一道凝实的、带着海水腥咸的冰风障壁,将追击的残余毒瘴狠狠撞开!空气中只留下药烟被蒸腾带走的硫磺血腥和一丝劫后余生的急促喘息。
穿过这片死亡裂谷,眼前的景象却更令人心生寒意。
地势骤然向下,形成一片巨大的、碗口状的凹陷盆地。无数巨大的、扭曲变形的琉球传统石敢当神像耸立在西周,石像并非守护,更像是遭受了亵渎和玷污。原本威武的石雕面容被浓烈的硫磺苔藓覆盖,苔藓表面闪烁着诡异磷光的污痕,如同恶灵刻下的咒印,石敢当手中的法器也多被扭曲折断,姿态显得痛苦而怪诞。盆地中心,竟有一片诡异的空地!空地表面并非土壤,而是厚厚一层干燥洁白的海沙!海沙表面极其规则地画着许多同心圆和繁复的星斗轨迹纹路,散发着淡淡的月白荧光,仿佛将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地强行嵌入了这腐土之中。
空地的尽头,一道陡峭的悬崖拔地而起。那崖壁如同被一柄巨斧劈开,断面光滑如镜,散发着墨玉般死寂的光泽。就在这巨大镜面的底部中心,一个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狭窄石洞无声地张开幽口,洞口上方天然垂挂着一块尖锐如獠牙的黑色方解石。洞内涌出的气流阴寒刺骨,不似风,更像是固体冰块吐出的气息,带着一种极其精纯、却又纯粹得令人绝望的枯寂死意。
林十二娘看着那片在腐毒之地突兀存在的月白净沙,刚松了口气的眉头瞬间又拧成了死结。一丝源自首觉深处的寒栗顺着她脊椎炸开。“…太干净…干净得活死人肉…不对劲…”
老药罐子的喉咙里再次溢出危险的咕噜。他从最贴近胸口内袋处取出一枚青铜铸成的八卦钱,钱币上嵌着一小块不知名的兽骨,兽骨上裂着天然的黑色细纹。老药罐子念念有词,中指猛地将铜钱弹向前方空地中心!铜钱旋转着飞向那片洁白的沙地,触沙无声!
诡异的变化在刹那间发生!
铜钱触及的那一小片月白光沙,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猛地炸开!原本洁白的细沙瞬间泛起无数细密如头发丝的、深邃漆黑的微小漩涡!沙粒疯狂搅动,凝聚!一股磅礴无匹、蕴含着浓重“镇灭”属性的能量风暴从那小小的沙点为中心悍然爆发!肉眼可见的透明震荡波纹轰然炸开!
嗡————!!!!
恐怖的威压横扫整个盆地!西周那些扭曲的石敢当神像表面的磷光苔藓瞬间爆燃出惨绿的火星!空气被挤压成实质的铁块!薛啸天怀中镇渊之眼猛然发出一阵仿佛濒临碎裂的刺耳悲鸣!一股源自舰桥深处、与船灵紧密关联的剧烈痛苦透过源水之契凶悍地撞击着他的神识!这沙阵针对的不仅仅是活物,更是所有精妙能量运转的核心!是星槎号,也是他!
震爆中心,无数被无形力量碾碎的洁白星沙像喷泉般冲天而起!但它们并未化为粉末,反而在高处迅速冷却、凝固,化为一柄柄锐利无比、寒光刺骨的微小水晶针!细如牛毛,针尖却带着蚀骨的森寒死气!它们悬停在空中!目标正是闯入禁地的异种能量源头——薛啸天!
但攻击并未真正落下。
盆地的边缘,那片布满扭曲石敢当的区域,无声无息地站起了一排人影。这些人影穿着贴身的琉球劲装,外罩一种奇特的、似乎是用墨鱼汁和金属丝线混合编织的轻薄斗篷。斗篷纹路流转,光线掠过时竟如同水面般波动,难以捕捉具体身形。为首一人身形格外颀长挺拔,脸上覆着一副漆黑的金属面具,面具眼部位置镶嵌着两片切割完美的幽蓝水晶,那蓝光冰冷无波,如同凝固在永恒深渊里的毒液寒芒。他双手垂在身侧,左手掌心虚握,一根非金非玉的墨黑短杖隐于袖内。他身后那排人的气息凝练如山,眼神空洞无神,唯有杀意在疯狂燃烧。
墨麟!
面具下传来一个极其悦耳、字正腔圆的男声,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每个人耳边低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惋惜:“薛少使,何苦跋涉万里,亲蹈此不净之地?交出区区蛟心镜,则万事轻安。”那语气从容得像在谈论天气。“吾主‘蚀’之伟业,非为私欲,乃是涤荡乾坤朽败,重塑一统之世规的无上功业。苏姑娘天资慧妙,心窍剔透,承我术力滋养,假以时日,当为此伟业之开明前驱,远胜于在星槎之上,终日惶惶,只为一隅残喘苟活。”他那面具上的冰蓝镜片缓缓移动,视线如有实质的冰流,精准地停在薛啸天怀中隐隐发烫的位置。“你看,便是那镇渊之眼,”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于此死灭之域,其能亦如明珠投尘。不如献于‘蚀’,可重铸为秩序权杖之冠冕珠石,物尽其用,方不辜负它曾为天地异宝之名。”
薛啸天站在原地,没有去看那墨麟使者,甚至没有看那些悬在头顶、正被恐怖立场精准锁定的千万星沙冰针。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盆地的死寂,落在前方那块墨玉悬崖底部、那个吐着极寒死气的洞口深处。一股微弱,却坚韧无比、如同被寒雪覆盖下仍顽强搏动着的小草芽般的悸动,正从那片死寂的深渊里传来——是苏沅!
她就在里面!在极深处!
墨麟使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薛啸天目光的这一瞬偏移。他那冰冷的、如冰片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上了一丝警告的寒意:“执念过深,反成枷锁。螳臂当车,必遭碾碎。”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动。
悬于盆地上空那片密集如漫天针雨的亿万星沙晶针,骤然加速旋转!空间被无数超高速旋转的微针撕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蜂群尖啸!针尖上浓缩到极致的死灭寒意将空气冻结成锐利的无形冰刃!整个盆地的温度骤然跌至酷寒深渊!
死亡的针潮,在墨麟使者指掌翻覆间,如同黑色的瀑布,朝着薛啸天,连同他身后的同伴,轰然倾泻而下!针尖的寒气在空中拉出一条条肉眼可见的、凝滞不散的苍白色轨迹,那是空气被冻结的绝望道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