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远话音落下,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针落可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凝固成一种微妙的惊愕与揣测。众臣的目光在谢家父子与宋祈之间来回逡巡。
宋祈立于殿中,玄色朝服衬得她面如冷玉。她并未显露丝毫意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越,打破了沉寂:“谢公深明大义,实乃朝廷之幸。有谢家相助,商运改制定能事半功倍。”她揖了一礼,皇帝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此事便依夏卿先前所议,由宋卿总领,谢家协理,拟定章程,速速推行。”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夏怀瑾身上,仅是一瞬。他依旧站在文官队列中,姿态从容,唇边噙着温润得体的浅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分内事。然而,宋祈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那笑意未达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她知道,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斡旋”,背后是谢府彻夜不熄的灯火,是他用尽心力投其所好、权衡利弊的结果。
“臣等遵旨。”夏怀瑾与谢怡年等人一同躬身领命,声音整齐划一。
退朝的钟声悠扬响起。朱红的殿门缓缓开启,泄入大片晨光,驱散了殿内无形的硝烟。文武百官鱼贯而出,低声议论着方才的峰回路转。
宋祈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出大殿,衣袂在晨风中微扬。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熟悉的目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关切与无声的支撑。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划过玉笏冰凉的边缘。
夏怀瑾并未急于离开,待人群稍散,他才缓步走出。阳光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镀上一层暖金,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一丝倦意。他正欲向宫外走去,却在回廊的转角处,看见了那个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身影。
宋祈并未乘坐步辇,只是屏退了大部分宫人,独自站在一株盛放的玉兰树下。花瓣如雪,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她背对着他,望着宫墙外一角湛蓝的天空,身形在花影里显得有几分孤清。
夏怀瑾的脚步顿住,隔着几步的距离,执礼:“殿下。”
宋祈缓缓转过身。阳光透过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了朝堂上的锋芒,也没有刻意维持的疏离,只余下一片沉静的、几乎可称之为温和的审视。
“夏卿辛苦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不是公主对臣下的嘉许,更像是一种带着了然与…难以言喻的叹息。
夏怀瑾心尖微微一颤。她看出来了。看出他并非表面那般游刃有余,看出那谢府一夜的殚精竭虑。他垂下眼帘,避开她过于清透的目光,声音平稳依旧:“为殿下分忧,乃臣之本分。何谈辛苦。”
“谢家世代经营,根深蒂固。”宋祈的目光转向那株玉兰,指尖捻起一片落在袖上的花瓣,“……夏卿这份礼,送得极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夏怀瑾却明白,她洞悉了他用以打动谢知远的关键筹码——史笔如刀,谢家所求的,不过是在那煌煌史册中,留下一个足以匹配其百年声望的清名与功绩。他利用了这份渴望,精准地撬动了谢家这艘看似坚固的大船。
“臣只是……投其所好。”夏怀瑾低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为了她的路,他甘愿做这翻云覆雨的手,哪怕手段并不总那么光风霁月。
一阵风过,玉兰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两人满身。
宋祈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方才长了些许。她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看到他因彻夜未眠而略显苍白的唇色。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更轻、更缓的叮嘱:“前路多艰,夏卿……亦当珍重。”
“珍重”二字,轻飘飘落在夏怀瑾心上,却重逾千斤。它冲破了君臣的藩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宋祈的关切。他猛地抬眼,撞入她沉静的眸中。那里面没有伪装的亲和,没有冰冷的命令,只有一丝真实的、如同这暮春玉兰般短暂却纯粹的温度。
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口,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他喉结滚动,指尖在袖中用力蜷紧,才压下那汹涌的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是。臣谨记。”
他不敢再多言,怕泄露了心底翻腾的巨浪。深深一揖:“殿下若无他事,臣告退。”
宋祈看着他低垂的、带着恭敬姿态的头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去吧。”
夏怀瑾转身,步履依旧沉稳,背影在落花中显得挺拔而孤首。唯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心湖是如何的惊涛拍岸。她的那句“珍重”,是他无尽黑暗谋划中,猝不及防照进的一缕微光,温暖,却也烫得他心口生疼。
宋祈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指尖那片洁白的玉兰花瓣,不知何时己被她无意识地揉碎,留下一点淡黄的痕迹和若有似无的余香,如同某些注定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在无人处零落成尘。
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新的棋局却己在无声中悄然布下。她与他,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执棋问鼎,一个谋算铺路。情愫是深埋的引线,权谋是冰冷的棋盘。每一步落子,都牵动天下,亦牵动着彼此心中那无法触碰的弦。前路迢迢,这隐忍的相伴,是盔甲,亦是枷锁,唯有在玉兰纷飞的刹那,才敢泄露一丝,名为“珍重”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