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本上晕开的那滴泪痕，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顾雨辰沉寂的世界里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没有擦去那滴泪，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他只是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页纸上未完成的向日葵和那个孤零零的“光”字，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标。
林枝意安静地坐在地毯上，没有催促，没有追问。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顾雨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看向林枝意。
里面的沉寂依旧厚重，却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而像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悄然涌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
“我…”他尝试着发出声音，沙哑得厉害，“…画得不好。”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地，却让林枝意的心猛地一颤。
他开口了！不再是沉默的拒绝，不再是空洞的回应，他在尝试表达，哪怕只是这样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自嘲。
“我觉得很好，”林枝意立刻轻声回应，目光真诚地迎上他的视线，“它很有力量。
”她指的是那株在黑暗中挣扎着探头的向日葵。
顾雨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那页纸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个“光”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我控制不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多了一丝困惑和痛苦。
“那些黑色…它们自己跑出来画满了纸…停不下来…”他描述着那些吞噬一切的黑暗线条，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仿佛在诉说一个不受他控制的噩梦。
林枝意的心揪紧了。她想起方医生的话，抑郁症患者的情绪和思维有时就像失控的洪水。
“没关系，”她轻声说，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它们只是暂时住在纸上。画出来了，也许心里就轻一点了？”
顾雨辰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解释。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像是默许了这个说法。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释然，在他紧绷的眉宇间掠过。
王护士轻轻敲门进来，端着一杯温水和顾雨辰的药片。
看到两人之间流淌的、不再剑拔弩张的平静氛围，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宽慰。
“雨辰，该吃药了。”王护士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雨辰的目光扫过托盘里的药片，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别开脸，或者干脆无视。
他的目光在林枝意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水杯和药片。
林枝意屏住呼吸，看着他仰头，喉结滚动，将那几粒颜色各异的药片一一吞下。
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却像一场无声的战斗。
吃完药，他将水杯放回托盘，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
王护士惊喜得眼眶都有些泛红，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将空间再次留给两人。
“苦吗？”林枝意轻声问，想起自己以前生病时最讨厌吃药。
顾雨辰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习惯了。”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麻木。
林枝意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是一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是她早上特意揣在兜里的。
“给，”她递过去，脸上带着一点俏皮的笑，“甜的，中和一下。”
顾雨辰看着那颗静静躺在林枝意掌心的糖果，橘色的糖纸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犹豫了一下，苍白的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捻起那颗糖。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林枝意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感，两人都微微一颤。
他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橙色糖果放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药片的苦涩。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上扬地，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表情。
林枝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看到了！那个微乎其微的、因为一颗糖而漾开的涟漪！
“明天…想听琴吗？”林枝意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或者…看我继续糟蹋你给我的乐谱？”她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
顾雨辰抬起头，墨黑的眸子看向她。
这一次，那沉寂的深潭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是空洞的回应，而是带着一丝…应允。
…
第二天下午，林枝意如约而至。
顾雨辰房间的窗帘拉开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驱散了一些阴霾。
他依旧坐在窗边的沙发里，但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那么空洞无物。
看到林枝意进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落在了她背着的书包上。
林枝意像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顾雨辰给她的入门乐谱，还有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梵高向日葵的速写本和一盒彩色铅笔。
“礼尚往来。”她笑着将速写本和彩铅放在顾雨辰手边的小圆桌上，“黑色的世界看久了，试试加点颜色？”
顾雨辰的目光落在那片灿烂的向日葵封面和五彩斑斓的铅笔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珍视的温柔。
林枝意则坐到房间角落里一架被擦拭得很干净的立式钢琴前，那是顾先生昨天下午特意让人从储藏室搬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乐谱，开始笨拙地弹奏那首顾雨辰教过她一小段的练习曲。
她的指法依旧生涩，错音不断，节奏也忽快忽慢。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顾雨辰没有再安静地坐着。
他不知何时拿起了那本新的速写本，翻开了空白的一页。
他没有用铅笔，而是拿起了一支橙黄色的彩铅。
林枝意弹得磕磕绊绊，他也画得断断续续。
每当林枝意弹错一个音，或者卡在一个地方反复尝试时，顾雨辰握笔的手也会微微停顿，似乎在倾听，在感受。
而当她终于磕磕绊绊地弹完一小段，顾雨辰笔下的线条也会随之流畅起来。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
不再是宣泄般的狂乱线条，而是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勾勒。
林枝意偷偷瞄了一眼，心脏瞬间被击中—他在画向日葵！不是速写本上那种抽象的小轮廓，而是具体的、充满生命力的花朵。
虽然线条还很稚嫩，形态也有些歪斜，但每一片花瓣都努力地向外舒展着，向着阳光的方向。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琴音虽然笨拙，却不再孤单；画笔虽然生疏，却充满了尝试的勇气。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像两条原本各自流淌的溪流，终于在此刻悄然交汇。
林枝意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依然不太准，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顾雨辰：“怎么样？有进步吗？是不是还是像在…呃，谋杀钢琴？”
顾雨辰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彩铅，拿起那张画着向日葵的纸，起身，慢慢地走到钢琴边。
他的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很稳。
林枝意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打分或者指导，连忙往旁边挪了挪。
然而，顾雨辰并没有坐下，也没有看琴键。
他站在林枝意面前，将那张画着向日葵的画纸，轻轻放在了她的乐谱上，覆盖住那些让她头疼的音符。
“给你。”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安静的房间里。
林枝意低头看着那张画。
橙黄色的向日葵在洁白的纸上热烈地绽放，笨拙却充满力量。
在向日葵的下方，用铅笔极其认真地写着一行小字：
“给世界上唯一能听见沉默的人。——C”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枝意抬起头，撞进顾雨辰那双墨黑的眸子里。
这一次，那沉寂的深潭不再冰冷。
而是翻涌着林枝意从未见过的、汹涌而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脆弱，有小心翼翼的感激，有长久压抑后终于找到出口的酸楚。
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极其微妙的依赖和悸动？
他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那片深黑。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让那脆弱的泪水滑落。他就那样站着，微微低着头，像一株终于等到甘霖却不知如何承受的幼苗，将自己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林枝意面前。
那不是身体上的脆弱，而是灵魂深处的袒露。
他不再是那个用冰冷疏离筑起高墙的“琉璃盏”，而是一个终于愿意让人看见他累累伤痕的少年。
林枝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又酸涩的手紧紧攥住，胀得发疼。
她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单薄、努力控制着泪水的少年，看着他笔下那株为自己而画的、热烈绽放的向日葵，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轻，很短暂，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纯粹的温暖。
她没有用力，只是将手轻轻环在他过于单薄的背上，像在拥抱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用力就会破碎。
顾雨辰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猛地僵硬，如同触电。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推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那几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防御本能。
然而，林枝意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和她手臂那轻柔却坚定的力量，像一道暖流，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抵抗。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僵硬的后背慢慢软化。
他微微颤抖着，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林枝意的肩膀上。
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涌出，迅速浸湿了林枝意肩头的校服布料。
那泪水不是嚎啕大哭的宣泄，而是长久压抑后的决堤，带着沉重的委屈、深切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终于被理解的酸楚。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声的哭泣中微微颤抖。
林枝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更轻、更紧地拥抱着他，一只手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般，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瘦削的脊背。
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钢琴静静伫立，乐谱上那株橙黄色的向日葵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在这个迟来的、无声的拥抱里，冰冷的壁垒彻底消融。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唯有彼此的心跳和无声的泪水，诉说着最深的理解和最珍贵的靠近。
琴弦上的泪，终于等来了能听见它声音的人；而沉默的少年，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脆弱、感受光亮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