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躺在顾雨辰掌心的向日葵种子，像一块被阳光晒暖的小石子，持续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林枝意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王护士偶尔进来添水、检查体温的细微声响。
顾雨辰依旧靠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毯子盖到胸口，目光低垂，长久地凝视着自己虚握的拳头。
指腹下，是向日葵种子粗糙而坚硬的种壳。
它如此微小，如此沉默，却承载着林枝意母亲那句充满力量的话语—再冷的冬天，也挡不住春天发芽的心。
这句话，连同林枝意描述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笑声不断的林家厨房，像一幅过于鲜艳、过于温暖的画卷，霸道地闯进他灰白沉寂的世界，留下强烈的、近乎眩晕的冲击。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
林父擀面杖下飞旋的白色“花儿”。
林母系着碎花围裙温柔含笑的脸。
林枝意包坏饺子时傻乐的样子。
还有那满屋子交织的擀面声、讨论声、骨汤的咕嘟声、毫无顾忌的笑声……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甚至无法想象的生活形态。
没有冰冷的消毒水味，没有小心翼翼的屏息，没有厚重的、隔绝一切的“玻璃罩子”。
只有纯粹的、喧闹的、带着面粉香气的温暖和爱意，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每一个角落。
那种温暖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包容“捣乱”，包容“抽象派”的失败，包容一切的不完美，并将其转化为笑声和亲昵。
一种深切的、近乎尖锐的渴望，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不是对健康的渴望，那太遥远。
也不是对摆脱抑郁的渴望，那太模糊。
而是一种更具体、更微小的渴望——渴望触碰那种毫无保留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渴望自己冰冷的手指，也能沾染上一点那样的面粉香。
他缓缓摊开手掌。
那颗小小的种子安静地躺在掌心，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他伸出另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种壳，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质感的踏实感传递过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房间厚重的落地窗帘。
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和风景，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光缝，投射在地板上。
以前，他觉得这层厚重的屏障是安全的堡垒，隔绝了寒冷、病菌和窥探的目光。
但现在，看着那条光缝，他忽然觉得……有些憋闷。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外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一股熟悉的、强大的恐惧感迅速扑灭。
寒冷、灰尘、病菌、不可预知的刺激……无数危险的信号在脑中尖锐地响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将那颗种子紧紧包裹，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急促的喘息让他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不行……不能开窗……
他像受惊的动物般蜷缩回躺椅深处，毯子拉高，试图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岸。
…
第二天下午，林枝意带着新鲜的课堂笔记和一小罐林母熬的秋梨膏来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顾雨辰似乎比昨天更加沉默，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和挣扎的痕迹。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担忧，但没有追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地毯上，摊开课本。
“今天周小雨在课上闹了个大笑话……”她试图用轻快的语气分享学校趣事，声音刻意放得很柔和，“物理老师让她上去画受力分析图，她紧张得把重力加速度g画成了一个大苹果！全班都笑疯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顾雨辰的反应。他依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但林枝意注意到，他放在毯子外的手，那只虚握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睡着。他在听。
林枝意的心微微安定了一些。她继续轻声说着，讲物理老师的无奈，讲周小雨下课后追着她要“封口费”的窘迫，声音像潺潺的溪流，不急不缓地流淌在安静的房间里。
她没有试图去“唤醒”他，只是提供一种温和的背景音。
讲了一会儿，林枝意停下来，拿起水杯喝水。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暖气片低沉的嗡鸣。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低哑、带着试探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
“……苹果？”
林枝意猛地一愣，差点被水呛到。她放下杯子，惊讶地看向顾雨辰。
顾雨辰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墨黑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迷茫，还有一丝……好奇？
“嗯？”林枝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g……画成苹果，”顾雨辰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语速很慢，“为什么……是苹果？”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笑话”的点在哪里。
在他的认知里，物理公式是冰冷精确的符号，和苹果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东西似乎毫无关联。
林枝意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疑惑，心头一软，忍不住笑了出来：
“噗……因为苹果会从树上掉下来啊！牛顿不就是被苹果砸中才想到万有引力的吗？周小雨紧张得脑子短路了，就把代表重力的g画成苹果了呗！”
她一边笑一边解释，琥珀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顾雨辰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听着她轻松的解释，墨黑的眸子里那丝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亮光。
他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笑话”，嘴角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一个尝试理解快乐的、生涩的模仿。
但这微小的牵动，却如同冰封湖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看着林枝意笑弯的眼睛，感受着她笑声中毫无负担的快乐，再想起昨天她描述的林家厨房里那些琐碎的笑声……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一个画错的苹果也能成为快乐的源泉。
因为那笑声里，没有评判，没有压力，只有纯粹的、对生活小小意外的包容和共享。
林枝意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
她看着顾雨辰虽然依旧苍白、却似乎少了些沉重阴霾的脸，心头一动。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今天外面阳光挺好的，风也小了点。”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她的手轻轻搭在了厚重的窗帘边缘。
顾雨辰的身体瞬间绷紧，刚刚因为“苹果笑话”而放松一丝的神经再次高度戒备。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林枝意的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恐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不要……不能开……
林枝意似乎感受到了身后骤然紧张的气氛。
她没有立刻拉开窗帘，只是回头看向顾雨辰。
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询问，没有强迫，只有温和的邀请：“就开一点点缝？透透气？我保证很快关上。”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顾雨辰的喉咙发紧，他想摇头，想拒绝。
但看着林枝意那双清澈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语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那颗攥在手心、等待发芽的种子，想起了林家厨房里那扇敞开的、飘着饭菜香气的窗户。
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冲动，压过了恐惧。
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点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林枝意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不再犹豫，手指微微用力——
“唰啦……”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刹那间，清冽的、带着冬日特有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入房间。
光线不再是透过缝隙的微弱光带，而是成片地、明亮地洒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顾雨辰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风并不大，带着寒意，却异常清新。它吹散了房间里沉闷的药味，带来了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
顾雨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紧绷，等待着预想中的不适——寒冷、喷嚏、或者喉咙的刺痒。
然而……没有。
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但并不难受。
相反，那股清新的、带着草木微苦和阳光味道的气息，像一股清泉，瞬间冲刷了他被药味和沉闷空气堵塞的感官。
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胸口那种熟悉的憋闷感，似乎被这清冽的气息冲淡了一丝。
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不规则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清晰锐利，里面跳跃着无数微小的尘埃。
顾雨辰的目光被那片光斑吸引。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在光束中自由飞舞、旋转的尘埃粒子。
它们那么微小，那么普通，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点点微光，像一片迷你的星河。
原来……尘埃在阳光下，也是会发光的。
林枝意站在窗边，背对着阳光，身影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看着顾雨辰怔忪地望着那片光斑和尘埃的样子，看着他微微起伏、努力适应着新鲜空气的胸膛，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株守护着初生幼苗的向日葵。
顾雨辰的目光从地上的光斑移开，缓缓投向窗外。
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他看到了被阳光照亮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干，虬劲的线条在蓝天下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看到远处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的、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彩色衣物。
看到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对面楼顶的避雷针上，小脑袋机警地转动着。
世界并没有因为这道缝隙而变得可怕。它依旧鲜活、喧闹，充满了琐碎的生机。
他低下头，摊开一首紧握的手。
那颗向日葵种子静静地躺在掌心，灰扑扑的种壳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色。
冻土之下，似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冰层融化的声音。
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伴随着清冽的空气和阳光，缓慢地、试探性地，开始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窗，只开了一道缝。
但风，己经吹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