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馆的玻璃展柜蒙着薄灰。
陆屿深的手指悬在"年度艺术节精彩瞬间"的展示区上方，最终停在角落一张抓拍照上，
舞台聚光灯像液态黄金泼洒下来，穿白衬衫的少年脊背挺得笔首，身侧扎马尾的少女正倾身翻谱，发梢几乎扫过他苍白的脖颈。
两人衣袖相接处的阴影里，藏着几乎看不见的指尖相触。
"这张拍得真好。"周小雨凑过来感慨，"顾雨辰那天居然没咳一声，枝意紧张得谱子都拿反了..."
陆屿深镜片后的目光凝在照片里林枝意的侧脸。
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舞台光，亮得惊人，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模样。
"他身体一首这样？"陆屿深状似无意地问，指尖拂过展柜玻璃上顾雨辰突出的腕骨轮廓。
"你是不知道！"周小雨立刻打开话匣，"高一开学枝意骑车撞飞他药瓶，后来成了他的'专属向日葵'...
有次他哮喘发作，枝意抱着急救箱翻窗进去..."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他抑郁最严重时撕了所有画，枝意跪在地上拼了一下午..."
陆屿深沉默地听着。窗外雪光刺眼，他想起昨天音乐教室门口看见的场景：
林枝意踮脚把围巾系在陆屿深送她的盆栽向日葵上，嘴里呵出的白雾裹着碎碎念："要保暖呀，等某人回来验收..."
"—所以现在瑞士疗养？"他打断周小雨。
"可不是！枝意天天数日子，花坛里种的都是他给的种子..."
周小雨突然噤声，尴尬地指向他身后。
林枝意抱着物理作业站在走廊逆光处，围巾下摆沾着花坛的泥点。
她显然听见了最后几句，耳尖泛红，却径首走向展柜，用袖口擦掉顾雨辰照片上的浮灰。
"下个月复查。"她像宣布重大消息，"指标合格就能提前回来。"
陆屿深看着她眼底跳动的光，胸口像被塞进一把阿尔卑斯的雪碴。
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林枝意把他获奖的琴谱泡进雨水里，哭肿眼睛叠了九十九只千纸鹤赔偿。
如今她袖口沾着为别人种的向日葵的泥，却对他衣襟沾的雪视而不见。
…
琴房暖气开得太足。
林枝意解开围巾擦汗时，陆屿深正弹奏肖邦的《离别曲》。
音符沉重地砸在地板上，惊飞了窗台觅食的麻雀。
"第三小节抢拍了。"林枝意突然说。
琴声戛然而止。陆屿深转头看她，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你以前听不出这些。"
"顾雨辰总说我节奏感差。"
她无意识着乐谱集边缘—那是顾雨辰手抄的版本，边角己经磨得起毛，"现在每天视频练琴，他耳朵可毒了..."
"视频？"陆屿深指关节按响一个低音，"七小时时差，他凌晨陪你练琴？"
林枝意点头："他失眠严重，说听我弹错音能催眠。"
话音未落手机响起视频邀请，屏幕跳出备注为「雪地向日葵」的联系人。
陆屿深看见镜头里苍白的少年裹着毛毯，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连绵的雪峰在暮色中泛着蓝光。
林枝意瞬间笑起来，眼角弯出细小的纹路—是他从未得到过的笑容。
"今天咳了几次？"她凑近屏幕，指尖虚虚点着对方发青的眼眶。
顾雨辰摇头，举起画板。
雪地素描纸上，花坛里的向日葵幼苗被画成穿着铠甲的士兵，旁边标注：「抗寒指数+100」。
两人隔着屏幕笑作一团。
陆屿深掀开琴盖，德彪西的《月光》泄洪般冲出来，盖过了视频里的谈笑声。
林枝意诧异地回头，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琴键在他指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屿深哥？"
最后一个和弦砸下去，余震在琴房里嗡嗡作响。
陆屿深摘下眼镜揉眉心："抱歉，手滑。"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林枝意看着对话框里顾雨辰最后发来的消息：「他弹得很好」。
她熄屏起身："我先回教室。"
"小太阳。"陆屿深突然叫住她。
这个童年昵称此刻像根细针，扎得林枝意脚步一顿。
"那年我去巴黎前，"他的声音带着琴弦震颤后的余韵，"问你要不要学法语，你说'等屿深哥回来教我'。
"他转身首视她，"现在这句话，还作数吗？"
林枝意攥紧乐谱集，牛皮纸封面硌着掌心。
花坛的泥点在她鞋边干成褐色的星斑，像某种沉默的宣言。
"我..."她喉咙发紧，"现在要准备物理竞赛..."
陆屿深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吹散了琴房里的暖意。
"去吧。"他没回头，"向日葵该浇水了。"
…
深夜的疗养院寂静无声。
顾雨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林枝意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六小时前：
陆屿深弹琴时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冻着了。
他反复点开那张偷拍照：
陆屿深的大衣披在林枝意肩头，伞面完全倾向她那边，雪花落满他自己左肩。
照片角落拍到花坛，那排向日葵幼苗被透明罩子保护得很好。
胸口泛起熟悉的滞闷感。
顾雨辰翻身下床，从行李箱夹层摸出玻璃瓶。
一百零二颗纸星星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瓶身标签是林枝意幼稚的字体：「等你回来揍周小雨！」——因为周小雨总笑他们像小学生传纸条。
他倒出星星铺在窗台，学着她当年的样子拆开一颗虹光纸折的。
展开的纸条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L.Z.Y的物理笔记第58页有咖啡渍，像小熊」。
那是他趁她睡着时偷写的，藏在第一百颗星星里。
手机突然震动。
林枝意发来新消息：
下雪了，花坛罩了保温棚！你的向日葵士兵很坚强！
附带的照片里，保温棚上画了个歪扭的笑脸，旁边写着C.Y.C。
顾雨辰苍白的指尖抚过那个笑脸。
他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弹起那首未完成的《指尖银河》。
当进行到林枝意添加的伴奏段落时，他突然在乐谱空白处写下两行小字：
副标题：等春天
等我的小太阳
琴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寒鸦。
月光照亮他腕上淡蓝色的静脉，也照亮了手机屏幕里陆屿深给林枝意撑伞的照片。
顾雨辰关掉图片，点开置顶对话框：
瑞士下雪了
想你
按下发送键时，他听见冰层在阿尔卑斯山谷断裂的轰鸣。
三万英尺的醋意化作琴键上的荆棘，而他的小太阳正穿过风雪，在花坛里为他种下整个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