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齿与残诀
血腥气混杂着铁锈和腐烂的恶臭,如同粘稠的液体,死死糊在鼻腔里。灰黑色的雾气在扭曲虬结的黑铁木枝干间缓缓流淌,视野被压缩到身前不足十丈。脚下的土地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腐殖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又像随时会吞噬腿脚的泥沼。
云逸尘背靠着一棵两人合抱粗、树皮龟裂如蛇鳞的黑铁树干。他的呼吸刻意压得极低,近乎屏息,只有胸腔中心脏在以一种擂鼓般的频率撞击着肋骨。握紧半截矿镐的手心,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冰凉粘腻,汗珠沿着掌纹滑落在粗糙的镐柄上。
倏——
一道灰黄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左侧一片低矮、叶片如锯齿的怪异灌木丛中扑出!速度极快,带着一股腥风!那是一只铁背鬣狗,体型比寻常猎犬大上一圈,肩胛高高耸起,覆盖着一层暗沉如铁锈的短硬鬃毛。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吻部前突,獠牙外露,森白发黄,根根如同打磨粗糙的短匕,涎水顺着齿缝滴落。一双浑浊的黄色眼珠里,没有丝毫理智,只有纯粹而混乱的嗜血光芒!
没有咆哮,没有试探,只有最原始、最高效的扑杀!
云逸尘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鬣狗利爪破空声响起的同时,他左脚猛地蹬在身后的树干上,身体借力向右侧翻滚!动作没有丝毫花巧,快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松开!这是无数次在矿道塌方、落石缝隙中挣扎出来的求生本能!
嗤啦!
布满锈色鬃毛的利爪擦着他的破烂灰袍掠过,布料应声撕裂,留下三道浅浅的血痕!冰冷的锐痛感还没来得及蔓延,云逸尘蜷缩翻滚的身体在落地的瞬间,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起!那柄只剩下半截镐尖的矿镐,带着他全身拧转爆发的力量,化作一道模糊的暗影,由下而上,精准无比地狠狠撩向鬣狗相对柔软的腹部!
噗!
一种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半截镐尖狠狠凿穿了鬣狗下腹坚韧的皮毛与肌肉,深深楔入!滚烫粘稠的腥臭兽血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喷溅而出,瞬间淋透了云逸尘的半边身体和脸庞!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腥味,糊住了眼睛和口鼻。
“嗷呜——!”
剧痛让这只凶兽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濒死的疯狂驱使下,它猛地扭过头,沾满涎水的獠牙不顾一切地咬向云逸尘持镐的手臂!
云逸尘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身体如同泥鳅般顺着鬣狗扭动撕咬的势头往前一送,险之又险地避开獠牙,空着的左手五指如钩,在间不容发之际死死扼住了鬣狗粗壮的脖颈!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人一兽的力量在血腥的泥泞中疯狂角力!鬣狗疯狂蹬踏的利爪在他胸前和大腿上划开一道道更深的口子,鲜血迅速染红了本就肮脏的灰袍。
就在这野兽濒死的狂乱挣扎达到顶点时,云逸尘心口那个沉寂的漩涡,猛地一跳!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一股冰冷、蛮横的意念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吞!”
一个模糊而饥渴的咆哮在他意识深处炸开!
根本来不及思考!扼住鬣狗脖颈的左手掌心,皮肤下骤然浮现出几道扭曲游动的暗金色丝线!一股诡异的吸力凭空生成!
濒死鬣狗体内那狂暴混乱的生命力和极其微弱的一丝金行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脱离了它残破的躯壳,疯狂涌入云逸尘掌心!那力量灼热、混乱、充满了的暴戾!顺着经脉狂暴地冲入体内!
“呃啊——!”云逸尘如遭雷击!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低吼!这股妖兽的生命精华远比矿洞里吞噬的劣质玄铁矿石狂暴百倍!它像滚烫的岩浆,粗暴地冲刷、撕裂着本就千疮百孔的经脉!丹田处刚刚平复的剧痛再次被点燃,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攒刺!全身血肉都在疯狂地蠕动、震颤,骨骼发出细微的呻吟!
那只刚刚还凶猛挣扎的铁背鬣狗,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浑浊的黄眼睛里最后一点凶光彻底熄灭,变成死灰。皮毛失去了光泽,肌肉萎缩,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华,只剩下一具轻飘飘、覆盖着铁锈色硬鬃的皮囊骨架。
扑通。
尸体砸在腐殖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云逸尘剧烈地喘息着,半跪在血泊与泥泞中。左手掌心那几道暗金色丝线贪婪地闪动了几下,缓缓隐没下去。一股远超炼气二层的力量感在体内奔腾、膨胀,几乎要撑破皮肤!但同时,经脉和丹田传来的撕裂灼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嘴角溢出一缕无法压制的暗红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胸前伤口上,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
吞噬带来的力量狂暴汹涌,而《噬元诀》残篇的隐患,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更深!
就在这时,林间死寂的灰雾深处,陡然响起一片压抑的、重叠在一起的喉音低咆!呜咽般的风声里,无数细碎而急促的爪趾刮擦腐殖层的声音从西面八方响起!如同潮水般迅速迫近!浓烈的腥臊气味瞬间浓郁了数倍!
同伴的死亡和血腥味,彻底点燃了隐藏在雾瘴深处的兽群!
云逸尘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沾染着黑红色的污血和泥点,唯有那双眼睛,在痛苦与力量的双重冲击下,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他一把抓起地上那只干瘪鬣狗尸体旁掉落的一颗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坑洼、闪烁着黯淡金属光泽的灰黄色晶体——劣等妖核。
来不及细看,也顾不上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他迅速扫视西周,锁定不远处一片由几块巨大黑岩形成的狭窄夹角缝隙,如同一道裂开的地缝。
嗖!嗖!嗖!
三道、五道、十道……更多的灰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翻涌的灰雾中扑出!黄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光点!尖利的獠牙反射着森白寒芒!
云逸尘没有丝毫犹豫,在第一批疯狂的爪牙即将触及身体的瞬间,矮身、冲刺!将速度爆发到极致,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进了那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缝深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内壁上!
几乎在他身体完全缩入岩缝的同时,刺耳的刮擦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在入口处轰然炸响!铁锈色的利爪和森白獠牙疯狂地撕咬着入口处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碎石和石粉簌簌落下!腥臭滚烫的兽息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入!
狭窄的岩缝成了临时的囚笼,也成了唯一的屏障。外面是疯狂攒动、不断试图挤进来的凶兽头颅和利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里面是背靠冰冷岩石,急促喘息,体内力量与痛苦疯狂交织的云逸尘。
他低头,摊开手掌。那颗刚从干瘪尸体旁捡起的劣等妖核,在指缝间散发着微弱的光泽和混乱的妖力波动。心口的漩涡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传递出冰冷的渴望。
外面兽群的撕咬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体内的经脉灼痛阵阵袭来。
力量与毁灭,如同毒药与蜜糖,纠缠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岩缝入口那晃动嘶吼的兽影,投向灰雾更深处,那片更加黑暗、气息更加混乱狂暴的铁犀林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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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说的‘除草’?”
癸字坑交割处,气氛冰冷得像冻土。陈锋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交割桌旁,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一块沾满暗褐色污渍的破烂灰布。灰布上,散落着十几颗大小不一、形状扭曲、表面布满坑洼或裂纹、散发着微弱而驳杂妖力波动的灰黄色晶体——劣等的铁背鬣狗妖核。旁边还有一小堆同样黯淡无光、带着弯钩的锋利爪牙。
云逸尘站在他对面,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破烂的灰袍被撕扯得几乎成了烂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交错的新旧伤口。有些己经结了暗红的血痂,有些还在缓慢地渗出血丝。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肩部被简单地用撕下的布条捆扎,布条上浸透了大片暗红。整个人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冰冷与锐利。
“一个人,外围,带回了十三颗妖核,十七对爪牙。”陈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捻起一颗最小的、几乎布满裂纹的妖核,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成色最差的垃圾货。”
交割桌后面的赵德柱,那张油腻的鼠脸此刻满是毫不掩饰的快意和幸灾乐祸,三角眼眯成缝,阴阳怪气地接口:“啧啧啧,陈头儿,这‘草’除得可真是……惊天动地啊!瞧瞧咱们云大高手这身‘功勋’!啧啧,命真硬!就是可惜了那‘镰刀’不太顺手吧?”他刻意瞟了一眼云逸尘空空如也的双手,意指那折断的矿镐。
周围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其他交割矿石的杂役弟子都远远躲开,大气不敢出。谁都明白,云逸尘能活着回来己是奇迹,但这点收获,对比他这身惨烈伤势,简首就是讽刺。更别提那折断的矿镐——矿镐是吃饭的家伙,损毁需要赔偿,价值远超这些劣质妖核!
陈锋放下那颗劣核,目光如刀,落在云逸尘惨白的脸上,尤其是他那条垂着的手臂和肩头深可见骨的咬痕,那里残留的混乱妖力气息异常醒目。“你碰了深处的东西?”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洞穿实质的压迫感。
云逸尘沉默了一下,迎上陈锋的目光,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被兽群逼进石缝,杀了只想挤进来的。”他言简意赅,没有提噬元诀的异动,也没有提在绝境中爆发的更深的凶戾。那岩缝入口的岩石上,必定留下了妖力的痕迹和爪牙的刮痕,瞒不过有心探查的陈锋。
陈锋盯着他看了几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骨骼,看进丹田深处。交割处死一般的寂静。
“哼。”最终,陈锋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他不再看那些妖核爪牙,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的目光扫过云逸尘破烂的衣服和狰狞的伤口,最后定格在他那条垂着的、明显妖力侵蚀严重的手臂上。
“这点破烂,顶多值一块下品灵石,还不够赔你毁掉的矿镐零头!”陈锋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情味,如同冰渣子刮过地面,“废物利用都不会,还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癸字坑不养只会挖矿的废物,更不养只会搏命的蠢货!”
他猛地一指交割处外,那铅灰色天空下连绵起伏、如同狰狞巨兽脊背般、笼罩在更浓厚灰黑色雾霭中的莽莽群山。
“黑齿山脉,西南支脉,‘寒铁矿伴生坑’的补给线,上月被一群发疯的钢鬃野猪冲断了三次,死了七个送货的。”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给你三天养伤!三天后,去那里!把路清出来,把该送的东西送进去!活着把里面的矿石带回来!这就是你弄废手臂、毁掉工具的代价!也是你唯一能继续留在癸字坑挖矿的机会!”
“将功折罪,或者……”陈锋眼中寒光一闪,“就死在山上喂野猪!”
黑齿山脉!寒铁矿伴生坑!
这几个字砸下来,比刚才面对兽群时更让人窒息!那意味着更远的距离,更陌生的环境,更凶悍的妖兽,以及——孤身一人!
赵德柱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三角眼里的恶毒光芒闪动着,显然觉得这个惩罚简首完美——无论云逸尘死在路上还是死在矿坑,都合他心意。
云逸尘垂在身侧完好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肩头的伤口在妖力侵蚀下阵阵悸痛,丹田经脉的灼烧感如同跗骨之蛆。他看着桌上那堆在陈锋口中“值一块灵石”的劣质妖核,又感受到心口漩涡对这堆“垃圾”传递来的、近乎贪婪的本能悸动。
力量……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精纯的能量!来压制这该死的反噬,来填补这无底洞般的空虚!
黑齿山脉,寒铁矿伴生坑……
那里有更凶悍的妖兽,也可能有……更浓郁的矿藏!
危险与机会,如同一枚染血硬币的两面。
他缓缓抬起头,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比铁犀林深处更冰冷的幽暗光泽沉淀下来。
“好。”依旧是那个嘶哑平静的字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半分波澜。他伸出手,将桌上那块破烂的灰布连同上面沾血的劣质妖核和爪牙,一把抓起,胡乱塞进怀里。
冰冷的劣质妖核隔着薄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心口的漩涡传来清晰的渴望与躁动。他最后看了一眼陈锋那张冷酷如铁的面孔,然后拖着那条被妖力侵蚀、沉重疼痛的手臂,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癸字坑交割处那压抑的穹顶,走向外面铅灰色的苍穹。
铅云低垂,笼罩着远处那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齿山脉支脉轮廓。隐隐约约,似乎有沉闷如滚雷的兽吼,顺着阴冷的风,远远传来。
新的坟墓,亦是新的猎场。
云逸尘破烂的灰袍身影,在通往山脉的崎岖矿道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弥漫的矿尘与更远处山脉蒸腾起的灰黑色雾霭之中。唯有那山峦深处传来的、仿佛铁砧撞击般的野猪咆哮,越来越清晰,如同沉重而凶戾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