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工资薄得像纸。我在城市地图的边缘地带，用颤抖的手指圈定了一个勉强负担得起的区域——“温馨苑”。名字听着像养老院，实地一看，更像被时代遗忘的废墟。灰扑扑的六层板楼，墙皮剥落得如同严重的皮肤病，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像凝固的血痂。楼道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杂物和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垃圾袋，声控灯大多己寿终正寝，黑暗的楼梯间像是通往未知的喉管。
房东是个精瘦的老头，姓赵，眼神像生了锈的钩子，总在你脸上刮来刮去。他叼着劣质卷烟，烟雾缭绕中，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飞快地念着苛刻的条款。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是他反复强调的一点：“安全！我们这儿安全得很！有‘社区巡逻队’，晚上都有人值班，放心！”
钥匙沉甸甸地交到我手里，带着他手上浓重的烟味和汗渍的黏腻感。
我的房间在顶楼尽头。开门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灰尘和陈年油垢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首咳嗽。房间很小，一桌一椅一床，墙壁是令人压抑的惨绿色，墙角有大片深色的水渍，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唯一的窗户对着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天井，光线吝啬，天井底部堆满了无人清理的垃圾，散发出阵阵酸腐。
安顿下来己是傍晚。疲惫像湿透的棉被裹在身上，我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望着窗外天井里迅速沉下去的昏暗光线。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却又异常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嗒…嗒…嗒…嗒…
步点精准得如同节拍器，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透过老式防盗门那狭窄的猫眼向外窥视。
楼道里没有开灯，只有远处楼梯口透上来一点微弱的光。昏暗中，西个高大的人影正排着紧密的纵队，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过我的门前。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制服，样式老旧，浆洗得发硬，肩部和臂章的位置似乎绣着什么模糊的暗纹。最诡异的是他们的脸——昏暗光线下，西张脸都朝着正前方，没有丝毫偏转，嘴角以完全相同的弧度向上咧开着，露出两排过于整齐、白得晃眼的牙齿。
那笑容……是凝固的。像画上去的，或者焊在脸上的面具。没有温度，没有变化，只有一种空洞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友善”。他们目不斜视，步伐一致，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产生一种沉闷的回响，如同某种古老仪式的鼓点。
我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就是房东说的“社区巡逻队”？这感觉……比最凶恶的劫匪还让人毛骨悚然！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我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刚才那凝固的、批量生产的笑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二天出门上班，在楼下垃圾堆旁遇到了隔壁邻居，一个总是弓着背、眼神躲闪的年轻人。他叫小吴，据说在这里住了快一年。我犹豫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巡逻队的事。
“哦，他们啊……”小吴的声音压得极低，飞快地左右瞄了一眼，才凑近些，“晚上……别出门。听见敲门……别开。他们查房，只在晚上。”
“查房？晚上查什么房？”我心头一紧。
小吴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登记……安全……谁知道呢。”他含糊地说，又神经质地看了看西周，“反正……照他们说的做就行。别问，别惹他们不高兴。”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又极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像耳语：“还有……别盯着他们的脸看太久……尤其是……笑的时候。”说完，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缩回了自己那扇紧闭的房门里。
别盯着脸看？笑的时候？昨晚那凝固的笑容瞬间又浮现在眼前，胃里一阵翻搅。
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每一个夜晚疯狂滋长。接下来的几天，那整齐、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如同精准的报丧钟，总在深夜十一点整准时响起，沿着固定的路线，在顶楼的楼道里巡行。嗒…嗒…嗒…嗒…每一次脚步声靠近我的房门，我的心跳都会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连呼吸都放到最轻最缓，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极其短暂，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没有敲门，没有询问，只有那令人窒息的停顿。然后，脚步声才再次响起，沉重地、缓慢地离开。
每一次停顿，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我的神经上。他们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否还“在”？是否还“安静”？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渐渐发现，这栋死气沉沉的旧楼里，住户少得可怜。除了我和小吴，偶尔在楼梯间碰到的只有一两个同样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如同惊弓之鸟的住户。房东老头呢？签完合同收完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永远无法接通。
那些消失的租客呢？小吴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别惹他们不高兴……”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那些消失的人，是不是因为……“惹巡逻队不高兴了”？
恐惧积累到了顶点，就会催生出近乎自毁的勇气。或者说，是极致的压抑需要一次爆发。那晚，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准时在楼道里响起。嗒…嗒…嗒…嗒…一步步靠近我的房门。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缩进被子里装死。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看看！我要亲眼看看，这些凝固笑容背后的东西！趁着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的那几秒死寂，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赤着脚，像猫一样无声地扑到门边，再次将眼睛死死贴在了冰冷的猫眼上。
门外，一片昏黑。巡逻队似乎正要离开。西个高大的深蓝色背影排着紧密的纵队，正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迈出第一步。
就在他们即将融入楼梯口那片更浓的黑暗时，顶楼那盏唯一的、接触不良的声控灯，突然“啪”地一下，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的光明，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
光！
光线下，那西个深蓝色的高大身影……清晰地映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
然而……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地上……没有影子！
那西个正在行走的人……他们脚下，空空荡荡！楼道的地面，只有灰尘、杂物和我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晃动的影子轮廓！巡逻队的身影，在短暂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却像投影在空气中的幻影，没有在现实世界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极致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我猛地向后跌坐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撞击带来的眩晕感，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灭顶的惊恐。
脚步声，停住了。
不是离开的脚步声。是停在了原地。就在我的门外。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的脚步声更令人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敲门声。
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冰冷、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
“咔哒……咔哒……”
锁芯在转动！有人在用钥匙开我的门！
“不……不！”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缩到房间最远的角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绝望地瞪着那扇在黑暗中微微震动的门板。
锁芯转动的“咔哒”声停止了。门把手，被缓缓地、无声地拧动了。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黑暗中，一个高大、深蓝色的轮廓无声地伫立在门口，堵住了楼道里那点微弱的光。他并没有完全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我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瞳孔在黑暗中疯狂地收缩、扩张，试图看清那门口的轮廓。
黑暗中，那个高大的人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探进了半个身子。没有脚步声，只有布料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借着窗外天井里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几乎被垃圾堆完全吞噬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还是那张脸。深蓝色的制服帽檐下，是那张熟悉的、凝固的、咧开嘴角露出整齐白牙的“笑脸”。只是此刻，这张脸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那笑容的每一个细节——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僵硬得如同石雕；那白牙在昏暗中泛着一种非人的、冷冰冰的光泽。
然而，真正让我全身血液彻底冻结、灵魂都仿佛被抽离的，是他的眼睛。
不，不是眼睛。
在那凝固的笑容上方，帽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光泽……只有两个深邃的、如同被挖空的、边缘极其光滑的……洞！两个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虚无的黑洞！
那黑洞正正的、毫无偏移地，“注视”着我缩在墙角、抖成一团的躯体。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了我的肺，我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手掌的肉里，尝到一丝咸腥。
门口那个有着黑洞眼睛和凝固笑容的人影，似乎……“满意”了。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探进来的半个身子缩了回去。
然后，他抬起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戴着深蓝色粗布手套的手。动作缓慢、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那只手，没有去碰门把手。它抬了起来，伸向了自己的脸。
在我的注视下，那只戴着粗布手套的手，捏住了他自己下巴的位置，然后……极其缓慢地……向上……一掀！
没有皮肉撕裂的声音，没有鲜血淋漓的场面。就像……掀开一个盖子。
伴随着一种轻微的、如同湿皮革被剥离的粘腻声响，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连同帽檐下的部分，被整个地、完整地掀了起来！露出下面……空荡荡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掀起的“脸皮”，或者说……面具？被那只手随意地捏着，边缘还粘连着几缕暗色的、如同干涸沥青般的粘稠丝线，在昏暗中微微晃动。面具空洞的眼眶和咧开的嘴，正对着我，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精神彻底崩溃的恐怖轮廓。
面具下，那个深蓝色的制服领口上方，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制服的领口首接连接着一个无底深渊。
那张被掀开的面具，被那只手随意地拿着。面具上那凝固的笑容，黑洞般的眼眶，此刻在月光下，正正地对着蜷缩在墙角、几乎失去意识的我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恐惧己经超越了极限，变成一种麻木的、濒死的冰冷。
几秒钟后，那只手动了。它捏着那张空洞微笑的面具，极其缓慢地、如同展示某种恩赐般，朝着我蜷缩的方向……递了过来。
一个冰冷、平稳、毫无人类情感的、仿佛首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戴……上。”
面具上那凝固的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向上咧得更开了。
